人生存于世上时,枕头被褥便是安身之地的必备品。无论贫富,锦被褥子亦或是茅草铺盖,皆会是伴人终身之物。
人死之后,肉体消亡,灵魂不知是会烟消云散,还是投胎转生,总之最后留在世间的,只有一块小小的木牌。
牌位则是只能上盖望不到天空光亮的灰暗屋顶,下铺四四方方的冰凉供桌。本该是孤独的,但因有人携手而立,倒也同生前一般无二。
祠堂的门微微敞着,香炉内的三炷香燃起的烟缕,被无声袭来的带着湿气的风吹得零散。
香炉后两个灵牌比肩,抬眼是两幅贴靠在一起的画像。
寇韫盘腿坐在蒲团上,脚边摆着三坛酒,手上还拎了一坛。
“阿爹,我替您,送了齐绍最后一程。”
坛中酒迁居胃里,暖意升腾,将她唇边的凉去掉不少,“该了的都已了却,咱也能好好喝一杯了。”
寇韫看着画像中与她十分相似的女子,揭开手中坛子的封口。
“阿娘,阿爹说您不太能喝酒,我给这里头装的花茶,从外头看咱们都一样。茶还是酒,全看您乐意。”
酒坛相碰,虽说没有白瓷杯子的声音悦耳,但也算得上清脆。
辛辣滚过舌头,她张口哈了一声,将心头的爽快吐露出来。
“有个事,我得向你们交代。”半坛酒下肚,寇韫才再次开腔,“阿爹,你还记得,咱俩的秘密吗?”
彼时,寇韫刚入军不久,有个新来的兄弟偷偷将她拉到一旁,闷头给她塞了一束自己摘的小野花,支支吾吾地夸她漂亮,说喜欢她,还问她能不能嫁给他。
她那时候不懂什么男女之情,还是第一次遇上那种情况,呆滞了半天都没说话。
之后,那个兄弟自然是被旁边偷听的人给拖走了,而她也没再见过他。
虽说她一心沉迷练武,除了带兵打仗,对其他东西丝毫不感兴趣。但这一出,还是让她对这个“喜欢”产生了些许好奇。
“阿爹,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这是她当时就那件事,对她阿爹提出的问题。
原本以为沉默寡言的他不会有什么回应,可没曾想他却似开闸泄洪一般,逮着她说了近两个时辰。
诸如见到她便心生欢喜,见不到会疯狂想念;会操心她是否吃饱穿暖之类的话。
由大到小方方面面都道了个遍,东西都胡拼乱凑在一起,寇韫愣是没能找着关键之处。
最后,也只记住了她阿爹说起阿娘时的脸撞红霞的温柔样子,那也是她不曾见过的模样。
回忆冲刷,寇韫没忍住扬眉向她阿娘告状,“阿娘,阿爹跟我说,您喜欢他,是因为觉得他生得好看,初次见面便对他起了歹心。”
屋内只有她一人,却也不妨碍她开怀大笑,“他还说,这是您亲口说的。”
这个理由确实敷衍,她其实不大相信,但又由不得她不信。
毕竟她阿爹的确是京都数一数二的俏郎君,再加上那通身英气,单是随意站着,便足以令人注目。
不过,此刻她想说的话,无关信或不信。
剩下的半坛酒也移了位,待甘甜返上舌尖,寇韫方才郑重其事道,“阿爹阿娘,我找到了。”
脑海里,是那个宫门口一身冷酷墨色装扮,却透着傻气,即使下雨也不撑伞,硬是陪着她一同淋雨的男人。
“往后的路,我想试试两个人走。”她翘起的嘴角与弯下的眉眼相携,“他呢,生得也很好看。”
寇韫撒了手,掉下的空坛子在地上晃悠了一圈,定住时,她的目光沿着瓶口的方向追去。
似是光照在她的心尖,又将影子投上了窗户纸。那影子还会动,她的视线一落,便隐了去。
她望向两幅画像,唇边的笑畅然无比,“得,当你们点头了啊。”
冷风吹拂,酒气渐散。祠堂的门在寇韫离开后,悄然打开又重新掩上。画像中人的视线内空无一人,唯有香炉里添了三炷香。
……
烛光摇曳,似美人起舞。
火苗缓缓剥落烛衣,烛泪洒落在烛台之上。由经过的风一点点将烛泪凝结,再聚集足够多的泪滴,放置一段时间,又能获得一支簇新的蜡烛。
四年前的丰州。
腿疾治好还没多长时间的夏侯朝,为了寻找自家兄长失散多年的儿子,特意请了一道南巡的旨。
好不容易查到了具体位置,加上他也想要将前头四年没走的路给补齐,便决定亲自去寻人。
不曾想刚一到,便与疫灾碰了个正着,可都到最后关头,断没有放弃之理。
夏侯朝担心他那小侄子出事,还是冒着危险翻进了丰州城。
可老天爷开的玩笑从来不会适可而止,问题是一个接一个,困难也是一重接一重。
他根据情报顺利找到苏湄,但苏湄染上疫病,他的侄子为此又跑出去寻药了。
夏侯朝随后摸到南城疫区,便见一身子单薄的少年被一群衙差摁着踢打。少年未蒙面巾,他通过画像辨认出了那便是他的侄子。
正欲出面解救,却被从昭州赶来赈灾的寇韫抢先一步。
深入重症区,对疫病半分不惧,对灾民亦是一视同仁,连端汤喂药的活也干得十分利索。
“寇家军听着,都给我好好看紧了,在场的细作,一个都不许让阎王爷收走,等我慢慢来审。”
明明与向梁有着仇怨,却能不受向梁细作的说辞捆绑,还可以借此稳定民心。
夏侯朝觉得这姑娘年纪轻轻,便拥有着令人震颤的气魄,实在是世间罕见。
她总会问他为什么信她,想来,这些便是原因。
那时的他也未曾料到,他会将她说过的话一字不落的记在心上许多年。更没有想过,未来的某一天,她会成为他的王妃。
往昔的记忆随着烛火摇摆飘舞,怀中温热的身躯真实得令人心荡神驰。
夏侯朝在寇韫微微汗湿的额间落下一吻。
四年前,他毫无预兆地遇见她。四年后,他有预谋地靠近她。
无论前还是后,他都同样为她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