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州城,耀王府。
银纱是风的使者,将提前降临伊人居的初雪引至枝头。雪落满枝,再星星点点撒落,不消片时即铺遍大地。
皎洁的月光携着一缕从清晨天空借来的浅淡蓝色,没入厚厚的雪堆里,仿佛为洁白无瑕的雪披上了一件月白色的薄衫。
行人踏过,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随后又被连绵不息的落白覆盖。
周而复始。
极致的美景需有绝佳的仙音相陪。琴声拂过飘摇的银纱,掠过积雪的枝头,又混着剔透的汗珠一同滴落雪地。
忽而一阵风吹来,惊诧枝头雪,颤动抚琴人。指尖一抖,绕梁的仙音坠地,飘雪也跟着滞停。
“宛音,你走神了。”
身后的嗓音喑哑,似是被厚雪蒙盖。
宛音扬手拭去顺着光洁下颌滑至脖间的汗,理了理紊乱的呼吸,回道,“王爷恕罪,宛音只是一时情难自抑。”
夏侯霁喉间溢出一声低笑,“继续。”
“是。”
微湿的指尖拨动琴弦,乐声悠扬,顿在半空中的雪花为其忘我飞舞。
更深露重,月亮也感受到些许冷意,寻来一床锦被,给自己盖上。
院子里,两名梳着双丫髻的侍女走过,一个端着盆往外冒着热气的清水,另一个捧着碗同样冒着热气的药汤。
“宛夫人看着清冷矜持,这取悦人的手段倒真是令人叹服。”
“你也不看看人家是从哪个地方出来的。”
“不过可惜,手段再厉害也留不下种。”
“咱王爷心里可只有王妃,就是王妃的身子实在是伺候不了人,才能便宜了她。”
“若不是见她与王妃有几分相似,王爷哪能让这种货色爬进王府。”
进门前,两人收起脸上的轻蔑,换上了低首下心的奴仆样。
......
浓重的药味早已取代了安然居原本的主人,成功占据主位,在屋子的每个角落都填满了自己的气息。
床榻上的女子半靠着垫高的枕头,厚被盖至上腹。苍白且凹陷的脸颊,宽大衣衫下显露出的瘦骨嶙峋,都昭示着她已被病痛折磨了许久。
夏侯霁随着她的咳嗽声走进屋内,皱眉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女子见了他,憔悴的神色生出一抹亮,但由于太激动,喉咙刺痒的感觉更甚,又连着咳了几声。
“咳,咳……夫君怎么这个时候来?”
夏侯霁疾步过去,动作迅速却又十分轻柔地将人揽进怀里,一下接一下地给她拍背。
“看看,就你这身子还学什么夜猫子。”嘴上嗔怪,手上也没有放松。等到她声音缓和一些,他又给她倒了杯水。
女子就着他的手抿上一口,便摇头推开杯子。
夏侯霁也不催着她多喝,只是重复手上的动作,待她气息完全平稳,才又把杯子递到她嘴边。
目光始终提着,直到杯中空荡,就算将其倒置也不会滑下一滴水时,他方才安了视线。
匀过气,女子乖巧地靠上他的胸膛,“白日休息的时间太长,晚上便睡不着了。既然还清醒,就多看看谱子,想着再编些新曲出来。”
夏侯霁脸色渐沉,“编曲子也无需这么废寝忘食,何况那些曲子也听不腻,老想着谱新曲做什么?”
她瘦削的手抚上他的胸口,“你往后的日子还长,终会有厌倦的一天。趁着我还能起身,便多留些给你。”
怀中的身子好似只剩下一副骨架,硌得夏侯霁心头酸涩。他拉上被子,遮住她的肩膀,“婉儿,我们说好了不提这些的。”
“好。”婉儿扯开嘴角,手掌感受着他微乱的心跳,学着样子轻轻安抚他,“夫君,咱们儿子何时回来?我都好久没见着他了。”
夏侯霁眸光微动,“他还有些事情要办,处理完自然就回来了。”
“这样啊。”
怕她过多担心,他又接上一句,“他前些日子传了信,说是寻到一张好琴,让人先给你捎回来。”
“真的?”婉儿抬首,微微陷进去的眼窝盛着清泉般的眸子,因他的话漾起的波光,只闪耀了一瞬,又消下去,“可我已经弹不了了。”
夏侯霁搂着她的手指紧了紧,眉心攀登高峰,“我让人过来帮你试,你上回不是说想见见她吗?”
“那太好了!”她想向他扬起笑脸,谁知嘴角刚刚牵动,却又掀起了一连串的咳。
伴着咳嗽声战栗的身子犹如无根的浮萍,甚至不需要水流助推,自己便能飘远。
他眼中的寒意掩藏不住,只能用力将她拥紧,削减了声音道,“你再等等,很快,我便能带你回家了。”
……
云都,彭府。
“你说什么?让我除掉韩瑞?”屋子的门窗都关着,半点风也透不进来,可彭世昌却觉着头皮发凉。
男子浑身裹得非常严实,只看得见一双眼睛,还有不得不敞在外头的耳朵。
他坐姿松散,一条腿搭在椅子上,时不常抖动一下另一边有些扭曲的腿,“既然问不出什么来,那便杀了完事,省得夜长梦多。”
彭世昌此刻没有心情与他计较礼仪规矩,“是主子的意思?”
“废话。”男子面具后的眼睛里浮上一丝讥讽,“彭大人怕了?”
“怎......怎么可能?”彭世昌眼角抽动,又问道,“韩瑞可是藏了不少,就这么杀掉岂不可惜?”
男子冷哼,“那能如何,他那死鸭子的嘴,彭大人这个审案老手都撬不开半点,不杀了难道还等着聿王回来,往人家手里送?”
彭世昌的眉头居高不下,双手绞在一起,“此案朝中极为重视,聿王临行前还特意增派了人手过去看着,我如何能……”
稍有不慎非但乌纱帽保不住,小命也得玩儿完。
男子显然没耐心再听下去,腿上一用力便撑起身,“我不就是因为进不去,才来找你的吗?”
“聿王加派人手又如何,刑部不还是你的天下?况且,他如今离了那么远,即算插上翅膀,也得飞上一阵,足够你将人处理干净。”
男子凑近书案,捏住墨锭,将未干的墨研磨开,“彭大人别忘了,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哪天等韩瑞想通了,主动向聿王招供,往后一查,咱们可是一个都跑不掉。”
彭世昌发凉的头皮愣是滚下一颗汗珠来,“我,知道了……”
男子似乎笑了,只不过因为面具的阻挡听不清晰,“这种事彭大人又不是第一次干,该是得心应手。当初我能从刑部大牢出来,不也是靠的彭大人吗?再如法炮制不就得了?”
彭世昌只觉肩上一沉,再一晃眼,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唯剩木窗嘎吱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