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愈浓,寒凉愈重,冷风随着夜色的加深越发横行霸道。
不过这种霸道并未维持太久,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落时,再嚣张的气焰也荡然无存。
寒凉占据整片天地耗费了一个夜晚,然而阳光却只用了早点摊铺卖出一屉包子的时间,便将其追赶得四处遁逃,哆哆嗦嗦地躲到了角落里。
晴天如约而至。
云朵凝成一方雪白的披帛,绕过太阳的肩背,轻盈飘荡。
用过早膳的徐家姐妹坐在矮案边,望着未曾动过的棋局,拒绝了遮阳伞,与太阳一同低垂着脑袋思索。
相府小厮疾行穿过木桥,至二人跟前,俯身行完礼,微喘着将手中的本子递过去,“小姐,聿王府送了棋谱过来。”
棋谱本子薄厚适中,但装订略显粗糙,不似统一印制之作。整体看来,有些陈旧,显然是经常被人翻阅的。
“这么快?”徐婉悦拔高了声音,眼中满是惊异之色。
她们也正念着呢,聿王妃怎么都不会是言而无信之人,只是时辰尚早,想着这棋谱还得再等上些时候,便自己先琢磨琢磨。
没想到这天还没亮多久,就给送来了。
“还有这个。”跟着又递上一个竹筒和一封信,“王府来人说,这是昨日的图谱,还有王妃附上的信。”
徐婉仪先拆了信封。
“时间紧任务重,来不及印制,便只能自己动笔,二位莫怪。”
“炭灰难散,翻看时请留心衣袖。”
就这么短短的两句话,却是引得两姐妹轻笑出声。
“这位倒真是一点不像个王妃。”徐婉仪将手中的信叠好,放回信封内。
徐婉悦从竹筒中取出几张图,小心展开。昨日的两场棋局,落子顺序、思路布局,都详尽地记录在上面。
她眉开眼笑,比昨日踏上观霞船的那一刻还要开心,“王妃人可真好,说是送常看的棋谱,却还特意把昨日的也给加上了。”
还如此细心地提醒她们,当心弄脏衣服。
她喜欢这位王妃。起先为聿王殿下惋惜,如今倒是觉得两人实在般配。
话说回来,她昨儿个还看见聿王殿下亲自来接王妃呢。
“送个棋谱就把悦儿的心给收下了?”徐嬴的腿还未跨过门槛,声音便先传了出来。
“祖父!”
徐嬴换下了朝服,穿上有些宽大的常装,在自家孙女身旁坐下。
徐婉仪正色道,“祖父此言不妥,王妃可是救了我二人性命,是咱们的救命恩人。”
“就是。”徐婉悦随声附和。
徐嬴舒眉笑了笑,道,“那便是祖父错了。”
两姐妹对着棋谱钻研,视线在棋盘与图谱之间反复跳跃。
徐嬴默默无言。
直到徐婉仪将一枚黑子落下,两人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原来是平局,我还以为我输了呢。”徐婉悦声音里不无讶异,“可先头王妃都已经赢了姐姐,为何还费尽心思给我做了个平局?”
“应当是不想在你生辰驳你面子。”徐婉仪收拢棋子,明白局中路数,便不需要再继续摆着了。
徐婉悦跟着她,“那姐姐的面子便不要啦?”
徐婉仪眉头微锁,伸出手指在妹妹额头上轻轻弹了一把,“说的什么话?”
徐嬴看着两个孙女嬉戏打闹,脸上也挂着笑。只是那笑到达心底,又变成了沉思。
……
刑部大牢的白天与黑夜无甚差别。
有些运气的,赶上个好位置,能通过墙上小口漏下的点点阳光判断时间。运气差的,便只能靠那潲水般的饭菜寻摸日子。
不过待的时间一长,人便恍惚起来,也顾不上什么日子不日子的了。
冯余将饭菜随手搁下,快步走出,将牢门关上,锁链“当啷”落下,人还没抬步,便被角落的人喊住了。
“牢头大人,几时了?”
冯余心道稀奇,这人好歹也曾经是兵部的二把手,如今竟然能将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狱卒称作大人。
虽然他极为嫌恶这种不顾百姓死活的贪官污吏,却也还是冷声回道,“不知道,这是今日第二顿。”
语毕,便不再管他,径直坐回自己的位子。
看着桌上的饭菜,冯余只觉得烦躁。奈何肚子一阵叫唤,他没得法子,只能凑合着吃。
这个老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突然就辞了官,连人带屋搬得一干二净,只给他留了几大坛子刚腌上的咸菜。
这会儿是人也见不着,菜也吃不上,还要对着这个令人倒胃口的狗官,别提有多闹心了。
油腻腻的肉混着不甚新鲜的青菜被他一口吞入腹中,借此发泄心中闷气。
狱卒的夜更为漫长。白天尚有事情可做,到了夜间,手上没有活计,人便容易感到困倦。
可现下有韩瑞这个重犯要盯,冯余只能赶在白日不当值时提前睡上一觉,此刻的一双眼皮倒还算是和和气气。
他打开酒壶仰头灌了一口,双眼始终紧盯着床上瘫着的人。
地上传来窸窣声,他没当回事,以为是老鼠在闹腾。
不一会儿,白色烟雾扑面而来,他内心警铃大作,迅速起身,却是还没站稳,眼前便一抹黑,扑通一声倒地,瞬间失去了知觉。
难闻的味道钻进鼻腔,韩瑞乍然睁眼,捂住鼻子猛咳了几声。这一番动作扯到了伤口,他又龇牙咧嘴地干嚎起来。
“韩大人,你再不收声,把人给吵醒,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你。”
来人正好挡住了外头墙上的灯盏,韩瑞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能看见高低不一的肩膀。
他挣扎着起身,每动一下,身上的冷汗便大颗大颗地往外淌,可他半声都不敢喊出来,只能压着嗓子道,“你终于来了。”
“说吧,把余下那部分银子藏哪儿了?”男子的声音十分沙哑,像是在喉咙里灌了粗粝的沙,每个字都磨得人耳朵发疼。
韩瑞目光一顿,又沉声笑了起来,“你不是来救人的吗?将我带出去,我再慢慢同你说清楚。”
男子往韩瑞腿上轻轻踹了一把,牵出好一声抽气。
他话中似乎带了笑,“韩大人这般模样,轻易是出不去,不如说点有用的,好让我知道,将你这断腿之人扛出去,究竟有多大的价值。”
韩瑞疼狠了,嘴角反倒咧得更大,“说出去,价值可不就散了,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
冰冷的银光抵上脖子,将韩瑞的头逼得仰起。
男子的话语比刀子还要尖锐,“韩大人好歹活了些年头,对生死应当看得通透,就是不知道你家那几个娃娃活够了没有,似乎有一个才刚开始认字,可否将那‘死’字,写得好看些?”
韩瑞扯了扯嘴角,眸光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反正人都是要死的,一家人死在一块不亏,来世还能再聚。”
“只是不知我这一家子的命,抵不抵得上那些银子,若是可以,那也算是我韩瑞为云姜朝廷做出最后的贡献了。”
贪墨赈灾款的官员被判处死刑,从举家流放,他们本来也活不了。幸而他留了一手,否则这些人鸟尽弓藏,恐怕此时他失去的就不只是腿了。
“韩大人这张嘴确实是硬,难怪能把赈灾银给啃下来。”男子冷哼一声。
“哎,这人怎么睡着了?”
大牢门口隐约传来声响。
男子抬脚在韩瑞的断腿上狠狠地碾了一把,又在他出声前,手掌猛然劈向他的脖子。
韩瑞的嚎声还未来得及出口,便湮灭在了喉咙里。
男子闪身不见踪影,不曾注意,地上躺着的人悄悄动了动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