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研墨时加的水太多,小小一个砚台装不住,便零零散散地往外溢出。
老李裹紧身上的蓑衣,口中嘟囔着,“还说六月天娃娃脸,都九月了,这娃娃也忒能闹腾。”
“刚老冯还说呢,这不还是咱有先见之明。”他露出个自得的笑,从后腰掏出一件比他身上小了好几个号的蓑衣,给灯笼罩上。
“咱也不亏待你。”他又看了一眼手中的铜锣,“你皮实,用不着。”
临近衔衣巷,老李的脚步顿了顿,攥紧锣绳,加大了挥动锣槌的力道。
“当——当,当!”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关键时刻,这破锣没掉链子,倒是他自己的嗓音劈了。
雨点渐密,鞋踩在地上便自动粘起一片泥沙。风卷着雨水往脸上一吹,老李打了个冷颤,想收紧身上的蓑衣,却发现没有手能腾出空来,索性加快了脚步。
待他走过,一声浅笑几不可闻地在巷子口响起。
轻起平落,唯独见风不见影。
……
今日想必是不宜近火。先是被火苗燎了一回,又被均匀呼出的热气烫了一下。在微红唇边的火焰烧到指尖之前,寇韫果断撤回了手。
顾上头,便保不了尾。她的目光没有任何支撑,毫无防备地跌入那汪深邃却又清澈见底的潭。
没有等来潭水侵袭七窍的窒息,亦没有四肢躯干被牢牢捆绑的无力。倒像是,落在了小狗软乎的肚皮上。
那温热且富有弹性的触感,让人禁不住想上手蹂躏一番。
心里是这么想的,寇韫还真就这么做了。只不过在即将触到的瞬息,她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她是来杀人的,又不是来招猫逗狗的。
咽了下口水,重新对上那双不曾从她脸上挪开半分,始终带着笑意的眼睛,厉声道,“你严肃点,这搞刺杀呢,老是笑个什么劲儿?”
憋不住的笑漫出来些许,但很快又收住,夏侯朝整顿脸色,“好,那我从头来。”
他颇为认真地合上眼睛,片刻后再睁开,便是满目的惊诧。为这段戏准备的词还未张口,却被寇韫笑出的哧气声给抵了回去。
柔着眸子陪着人笑完,等她消了声,他才问,“方才出去了?”
这身装扮本来也不用问,可一回来就给他这么大一个惊喜,那还是得说上一句。
看到他这般配合的表演,寇韫伸手摸头、再道上一声“乖”的想法更加强烈。
不过想法归想法,自然是不能成为明白的话语。
她起身收回匕首,看向他没有分毫破损、只是压出了一点红痕的脖颈,没有正面回答,“你真不怕?我但凡手上一重,你的漂亮脖子可就开花了。”
夏侯朝也不在意她回避问题,总归想说的她自己也忍不住。
手上用力撑起身子,他平视过去,“你用这刀背,顶多也就能切块豆腐。”
“那可说不准,凭我的力气,砍个瓜也不成问题。”她抿着嘴角,垂眸给只开了单刃的匕首投去一眼,眼帘轻掀,将视线定在他渗出薄汗的额头上。
接着,她抬腿几步,走到桌前,端起水壶掂了掂,又朝着门口略微蹙了眉头,“半夏。”
后者应声推门进来,见自家王妃手中握着泛光的匕首,又看向不仅一点事都没有,而且还满面春风的王爷。
半夏见怪不怪,只道,“那位把消息传出去了。”
来之前寇韫特意在院子里招摇一圈,倒真让她钓上一条鱼来。
“动作还真快。”可惜着急了些,没再往下瞧瞧。
不过她现下想说的不是这个,拎着壶递到他面前,“人松着点盯就行,去打些水来吧。”
“是。”
半夏掩门而去,夏侯朝声音自背后悠然响起,“那儿有茶。”
寇韫回身,靠在桌边看他,“你不是晚上喝不来茶吗?喝了就睡不下去。”
再平常不过的语气,将他的小习惯随口说了出来。
若说那串糖葫芦是她惦记人的方式,那么这句话,便是她探囊取物般戳人心窝子的招数。
余晖未曾落下,只要她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便会重新喜不自胜地爬上他的脸颊。
暗沉无边的夜色下,还能看见如此美妙的风景,寇韫心情大好,倒也不打算戳破,她想多看一会儿,转而说起,“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突然来这出?”
“你若想说,自己会说。”脸上的温度烘上双眼,夏侯朝别开脸做了两个来回的呼吸,才敢再次面向她。
好在她离得远,应该没怎么注意。
外头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天上的星星躲进她的眸中,“我今日又听到一个对你非常不利的消息,很有可能让我们反目成仇。”
一个“又”字,夏侯朝便已明白其中意思,“所以,你没信。”
她满不在乎地挑了挑眉,“巧合太多,便不是巧合。”
以往不细数,往后瞧,先是挽月的及时提醒,言辞恳切的倾囊相助;再是祝廉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始终寻不见,却跟着他一同出入云姜的密旨,出现后又适时消失的通敌书信;最后是从安的五年太平,她一有动作,便紧随在后的白面黑鼠。
倘若忽略目的,这一切便流畅得如同雨水倾泻,自然地指向夏侯朝。
而往往目的,才是最为关键的。
从袖中摸出一支弩箭,丢在桌上,“想来,我还在娘胎的时候,便已经被算计在局里了。”
凡是她的情绪稍微因齐绍那厮的背叛而产生一丝裂缝,那雨水便会趁虚而入,渗进她身体,占据她的思想。
愤怒的表情鲜少会出现在她脸上,尽管转瞬即逝,夏侯朝仍然敏感地捕捉到了一丁点尾巴。
掀开被子,想要靠近她,却记起自己如今腿脚不便,一丝懊恼自心头跃上眉间。
叩门声响起。
寇韫的目光从夏侯朝身上掠过,他那细微的动作和表情悉数落入她眼中,不声不响便将她心头的褶皱抚平。
“进来。”
半夏放下水壶,行礼后便转身离去,整套动作不过一眨眼的功夫。
水柱迅速填满杯子,他看着她不疾不徐地朝自己走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他的心尖上。那不轻不重的力道,将他的心拾掇得松松软软。
他过不去,她便自己走过来。
“其实我……”
他这回没有欲言又止,却被寇韫的一句话打断了。
“出那么多汗,喝口水补补。”她嘴角恢复了平常的弧度。
罢了,现下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夏侯朝接过水杯,正沾上口。
“擦擦汗吧,一会儿着凉了。”
听闻此言,他的手指下意识动弹了一下,而后又紧紧贴在染着她体温的杯壁上。
他起了坏心眼。
轻轻扬起羽睫,墨玉般的眸子准确无误地揽住她眼中那片星海,“没手了。”
寇韫眉头打架,脸颊细嫩的肉也有堆在一块的走向,但她忍住了。
她怀疑这人在报复她,因为她将他那晚扭捏的小心思揭穿了。
可不知为何,她竟然感受到了一丝愉悦。
他总会悄悄记住她的喜好,默默照顾她的情绪,任由她到处上蹿下跳,却似乎不曾向她索取过什么。
罢了,也算是她理亏。
拽出些衣袖,攒在手心,刻意添了些许力道搁在他额间,缓缓地按着蹭。
夏侯朝的头跟着寇韫的手一下一下地轻轻往后仰,他默不作声,反而是目光一点点不受控制地缠住她的眼睛。
寇韫才不会让他得逞。视线绕过他灼热眼神,首先在他微醺似的脸上停留须臾,又行至他通红的耳根。
她心中暗想,这还算是报复吗?这种攻击显然是回马枪练得不熟,本来应该痛击敌人的,反倒是先给自己撂倒了。
手上的动作轻了一些,那双眸中即将溅出的火星却不曾熄灭半分。
被他盯得不自在,寇韫的眼珠也不住地乱晃,好不容易安顿下来,那团火却径直烧到了心里。
白色的里衣为了舒适,织得薄而松散,如今半敞不敞地摊晾着,隐约露出白皙坚实的胸膛,上头挂着的细密汗珠说不出的诱人。
非礼勿视!
将自己邪恶的眼珠子提至最高点,搭手帮他把过于放荡不羁的衣襟扯上,“你,快点喝完歇吧,时辰不早,我回了。”
杯中的水随着她的动作洒了几滴,夏侯朝低头看了一眼,再抬头时,门已经啪嗒一声关上了。
方才诡异消失的手敷上胸口,里头某样东西正跳得七颠八倒。他冲着门口低声呢喃,“这回喝了水也睡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