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诲用以往行军打仗的速度,换了身干净衣裳,临到粗布帘子前,还前后仔细瞧了瞧,确认将自己整理利索,才走出来。
寇韫已经斟好了茶,十指交叉握着撑在下巴沿,四下张望。
多年不见,往昔的小丫头也长成了大姑娘。
话还没能够说上一句,丁诲又红起了眼眶。本来已经摆到身后的粗布又给他反手拨到了身前。
一个身躯庞大、皮肤黝黑发亮的糙汉,缩在帘子后边偷偷抹眼泪。
寇韫望见,也不着急催,由着他去。
这些年,他一定过得很痛苦。毕竟守着那些让人肝肠寸断的过往,没有人能好过。
丁诲将翻滚沸腾的情绪平息,擦干眼泪,重新掀开帘子。
走到寇韫面前,就又要行礼。
她的手随着声音一同出去,“从叔,你再跪下去,这地该得碎了。”
云姜刑部大牢狱卒丁诲,亦是伍周寇家军旗下校尉从安。
这个五年未曾出现的名字,此时再听,他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看着这张陌生却又熟悉的面孔,寇韫缓了声音,“你这把胡子刮了,我方才一时都没认出来。”
原先的从安,浓眉鹰眼,一把络腮胡蓄得颇具震慑力。军中人人都对他心生敬畏,无论老将小兵,谁要是犯了倔,找他准没错,必定能将其治得服服帖帖。
只有寇韫不怕他。
他功夫好,所以她天天上门找他讨教。从开始的被打趴下,到后来的把他打趴下,二人也渐渐熟络起来。
从安显得有些局促,和往常一样,他的手摸向了下巴的胡子,可今时不同往日,只摸到了刺手的胡渣。
“出了伍周这个虎穴,再入云姜狼窝,属下必须要改头换面,可却没本事弄到什么人皮面具,便只能用这个寒碜的方法,不过也好使,剃了胡须之后,倒真跟以前大不一样。”
他在寇韫的眼神示意下,用小半边屁股仓促落座。
“我倒是不觉得寒碜,看着挺精神的嘛。”寇韫轻声笑道,表情同她打赢他后,背着光朝他伸出手的模样一般无二。
她那闲话家常的样子,看得从安的眼眶又是一阵酸涩,腿间一弯复又跪下。
“属下没能保护好将军,还隐姓埋名躲在此地苟且偷生,实在是愧对将军悉心栽培,愧对少将军真心相待,请少将军责罚。”
寇韫长叹一声,左右她也拦不住,索性随便他了。
但该说的还是要说,“那种情况下,谁能活下来都是天大的幸事。”
祝廉有备而来,她阿爹那般强大都保护不了自己,更何况他。
“属下宁愿死的是自己。”从安垂下头,自从他醒来,那日的场景便刻在了他梦里,只要一睡着,便会出现在他眼前。
寇韫将茶盏轻轻推至他面前,语气中染上歉意,“祝廉的目标是我阿爹,无论其他人如何,阿爹都是必死无疑。你不必将问题归咎在自己身上,说起来,还是寇家连累了你们。”
“这怎么能说是连累呢?”从安激动地站起来,“寇家军与将军、少将军,始终都是荣辱与共,生死相依,何来的连累一说?”
闻言,寇韫朝微微笑道,“那你便更不必执着于此事,寇家军既是与阿爹生死相依,那你活着,不也等同于阿爹活着?”
“这......”从安眉头拧紧,他倒是没从这方面想过。
“阿爹看见你活得好好的,一定会很高兴。”这是她想说的话,也是她代替寇展说的话。
“我......”从安还是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此事最伤心的莫过于少将军,若他一直在她耳边重复,再将她的伤怀勾起,反倒更加不好。
冷静下来,他才想起来不对劲,“少将军怎么知道我还活着?又是如何查到这儿的?”
他白天不怎么出门,家里需要采买什么东西,也是给钱让巷口的林婶帮忙操办。
“祝廉亲口告诉我,当年还活了一个,就在云都,如今改名叫丁诲。”寇韫的目光跟着茶叶在水中游动。
有人想让她查到,那她必然能查到。
“祝廉竟能把这事告诉少将军?”从安方才眼眶中的泪仿佛搅和进了脑子里,只觉得里头一团浆糊。
“不对,祝廉在云姜?倘若他查到了属下的去向,为何不出手除掉属下这个知情人,还告诉少将军,自己送上门找死?”
“恐怕他出不了手。”寇韫抿了口茶,将左腿翘在右腿上,“是我找上门,送他上路之前,他才将你的事告诉我。”
“......属下不明白。”祝廉难不成被吓傻了?既然都要死了,还说这些干什么?
“他说,你知道的比他多,让我来问问你。”寇韫扬起眉,眸中带了些刻意的疑问。
“……”从安彻底听晕了。
她却不急着往下说,“你慢慢想。”
他思虑过后,才开口问道,“少将军既然找到了祝廉,可有见过那道密旨?”
“看过了,是真的。”绫锦上盖着齐绍的私印,那玩意做不了假。
“齐绍这个畜生,将军为他鞠躬尽瘁,他却是藏弓烹狗……”从安咬牙切齿,一记重拳砸在了桌子上。
“当年追击向梁跟至凌谷,将军怕前方有埋伏,便下令停止追击,正欲回营之际,祝廉却突然将我们包围,甩下一道圣旨,说是奉旨斩杀将军……”
他越说越激动,双目猩红,手也止不住地颤抖。
“之后,属下养好伤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寻那道密旨。”
从安顿了顿,眼含担忧地看向她,“毕竟是效忠了这么多年的皇帝,属下怕您忍不住做出傻事,但又觉得您不应该被蒙在鼓里,所以打算拿到证据,再跟您说明白。”
“属下曾经几次潜进祝廉府邸,却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那道密旨。可这圣旨又不能随意焚毁,属下寻思是他藏得太严实,便在祝府附近蹲了一阵。”
他忽然又将视线落在一旁晾了好久的弩箭上,欲言又止,脸色有些奇怪。
寇韫随之捏起弩箭端详。这样式,看起来倒是眼熟得很。
“你想说,你没有在祝府发现那道密旨,却发现了一些与这个小玩意有关的东西,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