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音阁新来了一个擅舞的清倌人。
擅舞不稀奇,清倌也不罕见。但这位的一袭水袖堪比勾魂索,长袖一抛一收,便能毫不费力地勾去众人的三魂七魄。
夏侯煦身份尊贵,自然与普通人不同,只被引出了一魂一魄。目光随着台上的赤红水袖翻飞,“你说这个胡晏,是在醉春楼门口捡到的?”
“是。”橘黄色的扁圆团子在白嫩的手中绽开,像是一朵具有适口酸甜滋味的万寿菊。
“弯弯觉得这人还挺有意思,便给带回来了。”
“怎么个有意思法?”
“她说她想进醉春楼,是因为想要找个台子跳舞,挣钱养活自己。”
夏侯煦将视线从台上人细柳般的腰肢转至她的脸蛋。
面容明媚张扬,神情却是清冷傲然。不知为何,他无端想起另一人。
“这倒是新奇。”
青楼里的人都拼命想出去,竟然还有想往里进的。
“弯弯也如此认为,更新奇的是,她之前还尝试过在醉春楼门口卖身葬父,想要吸引人家老板的注意。”
挽月剥完橘皮,又开始挑橘筋,“醉春楼那位最忌讳这些,平日里倌人挂牌接客,都得请风水先生看个吉利日子。这出自然是行不通,她给了些银钱,便想把人打发走。”
夏侯煦的眉尾随着扬起的水袖上升,“打发走不就行了,还给人钱?这位倒真大方。”
挽月掩口笑道,“她不过是怕把人家赶走,鬼魂上门寻她,花钱去晦气罢了。”
“哪知这‘晦气’死活赖着不走,就想进她家门。弯弯那日路过,见她们要动手打人,才将人救下。听了她的遭遇后,觉得这人是个聪慧的,便给留着了。”
“查过底子?”夏侯煦看向那颗正在被剥皮抽筋的橘子。
“查过,没问题。人是隔壁州城的,以往还进过州乐坊,被排挤出来,之后便来了云都。”
挽月终于在夏侯煦被橘子酸出的口水淹没前,掰开一瓣送到了他嘴边,“可惜她那个老父亲是个没福气的,眼见就能吃上点好的,却是连筷子都没碰上,人就没了。”
“她不会别的,就这水袖舞得着实喜人。想着老爹没了,尸身还能再帮她最后一次,便希望借着卖身葬父,寻到个去处。”
“谁曾想一上来就碰上那位没有同情心的,本事还没露,就被赶出来了。”
“现在看来,没福气的反倒是醉春楼。”挽月面上是在为醉春楼痛失一棵摇钱树惋惜,实则是为自己赚得盆满钵满而雀跃。
“论起舞来,天音阁才是最佳之选。我们弯弯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夏侯煦就着挽月的手又吃了一瓣,舌头一勾,状似无意地舔过她的指尖,将掺了橘汁的津液当作为他剥橘子的回礼。
“以她的资质,为何不选最好的,反而选了个次的?”
挽月斜斜睨了他一眼,眼中却不无羞臊,“听她说,是觉得天音阁能人辈出,怕自己不够出挑,抢不下一席之地。还不如选个次的,这样一来,她便是最拔尖的那个,自然能比在天音阁和一群人抢饭吃要强上一些。”
夏侯煦手臂一伸,将她搂进怀里,挑唇笑道,“倒是个有主意的。”
留在这儿可惜了。
一曲终了,胡晏退了场。底下人余兴未消,一直在叫嚷着,试图再把人给唤出来,更有甚者已经开始朝台上扔银子。
挽月开眉展眼,接着说起正事,“爷,寇韫从攀州回来后,聿王便搬回了潇然轩。”
“我这小叔也有被儿女私情绊住手脚的一天,还真是稀罕。”夏侯煦颇为感慨,眨眼间将自己的算计隐入唇齿,“人是他要找的,这找到了,居然还把消息藏住。”
挽月接过身旁丫鬟递过来的湿帕子,拭去手上因剥橘子而染上的微微发涩的橘黄痕迹。
“常言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寇韫那事传到外头,够说书先生道上好一阵,台下听书的必然无不义愤填膺,何况她这个身处其中的。以聿王对他这位王妃的重视程度,他选择瞒下也不奇怪。”
“说起来,是要好好感谢小叔,若不是他如此遮掩,我们也找不到这么好的机会接触小婶婶。”
人在经历巨大打击,内心激愤难平的情况下,通常难以冷静思考。这时,往往就是趁虚而入的绝佳时机。
小叔也没有料到吧,明明是出于怜惜,却把人推得更远了。
“如今小婶婶已经一只脚迈进坑里,接下来,便是等她自己摔下去了。到时是往坑里丢根绳,还是放条蛇,就由我们来决定了。”
软玉温香在怀,夏侯煦的目光垂至挽月的红唇,喉头上下滚动,眸中精光化为欲色。
挽月识破了他的意图,在薄唇贴过来之前,轻盈如燕地从他怀中脱身而出,立在离他不到一臂远的地方垂眸,眉梢只微微一挑,便掀起了一层娇媚的巨浪。
夏侯煦单手照她腰上一擒,柔软馨香的燕便落到了他的笼中,余下的手再将笼门锁紧,唇瓣一堵,半分鸟鸣都溢不出去。
一吻终了,手绕过膝盖将人一把抱了起来,在她耳边含混吐出一句,“欲迎还拒我不喜欢,还是更加中意大胆直白的。”
屋外笙歌不停,屋内鹰啼燕鸣。互相应和,又互不相扰。
……
半夏觉得今日府中的人有些诡异,一个个都愁容满面。
这些人不知是从哪处干溪瘪湖听来,说王爷是与王妃闹了别扭,生了嫌隙,才从墨染轩搬出来。
时不常就有三两个来找他打听内部消息,那他还能怎么说,只能跟随大流走,偶尔再与他们一块叹息几声。
当然也有脸上挂不住忧愁的,就比如这位萱夫人。
“王爷,妾身在这儿看着您吃完便好,绝不多耽搁。”
半夏交握在身后的手换了两次位置,口中的话也已经是第四遍重复,“萱夫人,王爷公务繁忙,无暇顾及旁人,您放下糕点便请回吧。”
半夏挡得严实,秦萱若只能透过他肩膀与门框间的空隙,看到夏侯朝专注批文的小半边身影。
见她还不肯放弃,半夏抻着脖子往前凑,小声劝道,“萱夫人,您还是别招惹王爷了,他正心烦呢,到时候再迁怒于您就不好了。”
秦萱若方才还郁闷,这会儿倒是来了兴致,也降了些声音问,“王爷因何烦心?”
那个女人一直恬不知耻地霸占王爷,这好不容易等来机会,王爷却还是不肯见她。
半夏这么一说,她倒真得好好听上一听,说不定能有所收获。
转头瞄了自家王爷一眼,半夏抬手示意秦萱若借一步说话。走到夏侯朝看不见的地方,才续上方才的话题。
“王爷和王妃闹矛盾,还被赶出来了,这不,正烦躁着呢。萱夫人还是别趟这趟浑水了,小心再溅到自己身上。”
“她......”秦萱若下意识就抬了嗓子,半夏立即皱眉提醒,她又压下声,“这人哪来这么大胆子敢将王爷赶出门,她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寇韫如此放肆,王爷居然还在顺着她?
半夏唉声叹气,“到底是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嘛,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好了。”
“半夏大人知晓其中缘由吗?”她追问。
“这属下倒是不知道。”
“这样啊......”秦萱若低眉沉思,半晌才开口,“那,我便不多加打扰了,劳烦半夏大人帮我劝着王爷多吃些。他每次一忙起来,便没个头尾,长久下去胃该不舒服了。”
“那是自然,这也是半夏分内事。”
他目送秦萱若离去,临了,还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嘀咕,“这女人到底是给王爷灌了什么迷魂汤?”
半夏转身自顾自想:那你倒是误会了,是王爷自己追着迷魂汤跑。
关了门才松下气,太不容易了。碰上普通人还好,遇到这种胡搅蛮缠的,真是快给憋死去。
“王妃真是神机妙算,连今日有人会来都算准了。”
早上刚搬回来,下午就有人来了。
好在王妃提前叮嘱过他,若是有人上门,掰扯不过时,便将她俩吵架,她把王爷赶出来这事说出去。
果然,这么一说完,人就走了。
半夏时常感慨,这两位的脑子要是能分给他一点就好了。
许久听不着声,半夏扭眼看过去,自家王爷已经拿起一个蟹壳黄吃起来了。
那是王妃先前差又蓝偷偷送过来的,是她自己去铺子里排队买的,说是当作对昨夜过分行为的赔罪。
半夏对此不发表任何意见,只知道他家王爷昨晚洗了个前所未有的冷水澡。
他端起秦萱若送来的枣泥酥便出门了,反正王爷也不会吃,他得去替它寻找新的归宿。
之后,还是会有人来问他,王爷与王妃的情况。他总会当着人面先来上一声长长的叹息,再学着他们的愁眉苦脸,将两口子闹别扭的事,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与此同时,他又在心里嘟囔:这人笑得就跟个蟹壳黄一样,都往下掉渣了,也不知道算哪门子嫌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