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喝了两口便醉得歪七扭八、人畜不分的五月,被苍泫面无表情地扛了出去。
留下夏侯朝看着身上黏黏糊糊,狂饮了五坛的八爪章鱼,手足无措。
就不该一下子给太多,这人一点不知道节制。
“又蓝,吩咐厨房做些醒酒汤来。”
“啊,是……”
小丫头本来目不斜视,在一旁看得有滋有味,冷不防被使唤走,还有些心不甘情不愿。
在数次吸新吐故之后,夏侯朝才敢张口,声音不自觉地带了些哄劝,“阿韫,我们去床上睡好不好?”
沉默了半晌,肩膀上的脑袋才动弹一下,细软的头发擦过他的脖子,激起了一阵战栗。
“不好。”她的声音被松叶酒泡得绵软而又黏腻,听得他的心也软和成了云朵。
夏侯朝又昂首深深呼出一口气,双手扣住轮椅的扶手,继续轻声哄道,“这么睡不舒服,明天起来身子该难受了。”
方才这两个醉鬼推门进来。
一个踉踉跄跄就往地上扑,幸亏又蓝反应快接住了,不然必然摔个四仰八叉。
另一个起先看着倒是挺清醒,还扶着神志不清的那位,但就在他即将开口时,这人脚下一虚,便直接往前倒。
夏侯朝心肝都颤了,身体比脑子反应快,大长手臂环住她纤细的腰身使劲一带,便给人捞到了自己怀里。
被吓到的后劲还未消,这人又毫不客气地像只八爪鱼一样,将两只胳膊盘到了他身上。
轮椅空间有限,她侧着身,腿虽无法盘起,却也将膝盖曲到了胸前,修长匀称的腿就那么架在他的右边臂弯。
这人本来就有使不完的牛劲,喝了酒之后更甚。起初他还怕她滑下去,这下就是拿棍子来撬,都分不开了。
所以,才有了又蓝刚才的表情。
“不睡。”寇韫声音小了些。
等了一阵,在夏侯朝以为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她又开始左右小幅度地扭动,似乎是想找个舒服的位置。
可就这姿势,如何能舒服得了。
扣住扶手的指尖紧了又紧,别说她不舒服,他更是无法安稳。那感觉,无异于被丢进火里烤过,又被拎出来扔到冷水里涮,说不出的难熬。
“阿韫乖,咱去床上睡啊。”夏侯朝竭力压制住身心的躁动,在心里念诵金刚经。
右手正要动作,耳边细碎的声音却让他的脊背陡然僵直。
“我把祝廉杀了。”
所有的不安分都化为细软的针,因为不够尖利,只能一点点旋着钻进心口,那点微不足道的疼痛很难让人在意,往往在察觉之时,心已经被挖空了一大块。
“我知道。”揽上她膝弯的右手垂了下去。
“祝廉死了。”她声音平稳,又将话重复了一遍。
“我知道。”他耐心给她回答。
“死了有什么用,阿爹回不来了。”话语依旧没什么起伏,他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她嘴巴开合的轻微动作。
夏侯朝的左手小心翼翼地贴上她的肩膀,停顿了一会儿,才轻轻开始拍打,如同多年前,他给家里两个丫头哄睡一样。
怀中的身体比平时看着要瘦,但手掌下的肩背却很有力,她就是靠这小小的肩膀,撑起了伍周的天。
他其实不太会安慰人。若是要讲道理,那他说上个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也不成问题。
但他知道,她现在不需要道理。
宽大的手掌轻而缓地输送着温暖,怀里的人逐渐放松下来。
“夏侯朝。”
他手上一滞,这是他第一次在她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嗯?”他听见了自己这一声中的颤抖,怕她觉得敷衍,又跟了一句,“我在这儿。”
她松开手,直了身子面对他,眼眶早就偷偷在他背后红了一圈,清澈双眸泛起的水雾将他的心从头到脚罩了个密不透风,半分呼吸的间隙也不肯留给他。
肩膀上的手换过位置,紧紧圈住了她的腰,防止她后仰摔下去。
“我不开心。”
声音未歇,那层水雾便已凝结成晶莹透亮的珍珠,自脸颊滚落。看似轻盈无比,却是重重砸在夏侯朝的心上,砸在了方才被软针掏空的洞里。
他甚至都腾不出手来给她擦眼泪。
她似乎也没打算让他擦,泪珠一颗追着一颗,他根本来不及接上。
“阿爹喜欢我笑,所以我每天都笑。可我一点都不开心,杀了祝廉,也不开心。”
如她所言,她天天都笑得没心没肺。所以如今耷拉着眉眼,安静地流泪的样子,便更加让人心慌意乱。
夏侯朝温热的手落在寇韫后脖颈,一下接着一下,耐心地将她身上的寒凉暖热,“不开心便不笑,哭也可以。”
她先是蹙着眉盯着他的眼睛看,而后鼻翼一抽,小嘴一扁,更加大颗的水珍珠便撒下来了。
本来只是绵绵细雨,现下却是打起了雷,狂风裹挟着暴雨,狠狠凌虐他的心。
他只能将她轻轻拥入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承接她滚烫的泪水。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外头传来响动,夏侯朝才用不知道从哪偷来的声音在寇韫耳边低语,“又蓝来了,咱稍微收一收,一会儿再继续啊。”
闻言,已经进入抽噎阶段的寇韫当即噤了声。
她带着浓浓鼻音的话语,混合着开门声响起,“没事,顶多跟她打个平手。”
都哭成这样了,倒还不肯让自己吃亏。
夏侯朝紧绷的心跟着这话松快了些,他知道,她已经发泄得差不多了。
说归说,人还是乖巧地窝在他怀里不动。
又蓝进来时,二人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刚放下汤,夏侯朝便道,“回去歇息吧。”
又蓝不放心,她从未见过王妃这般模样,怕晚上有需要,“王妃夜里......”
“没事,这儿有本王就行。”夏侯朝没让她把话说完,担心拖得太久把怀中的人憋坏。
“是......”
“走了。”
连着拍了寇韫两下,感觉到她重重地呼了口气,他的眉眼才略微扬了扬,“让你收一下,没让你憋气。”
“这玩意是说收就能收的吗?”声音闷闷的,却也有了几分活力。
已经可以回嘴,说明好多了。夏侯朝适时问道,“哭好了?”
“没有。”肩膀上的小脑袋摇了摇。
他哭笑不得,“那你继续,哭好了就起来喝醒酒汤。”
“不喝,困。”
“喝完再睡,不然明天起来该头疼了。”他柔声诱哄。
“不喝。”鼻子不大通气的人丝毫不松口。
“你看啊,厨房师傅这大晚上辛辛苦苦做的,你不喝,岂不是浪费了人家的心意?”
“你怎么跟我阿爹一个样……”她离他远了些。泪水冲洗过的脸颊更加白皙,那双漂亮眼睛红彤彤的,像只小白兔子。即便她横眉竖眼,也没有半分威慑力,只是看得人心生怜爱。
她又提到了他的岳父,想起这人方才的样子,他就后怕,于是打算退后一步,指腹轻柔地为她擦去水珍珠滑落留下的湿润尾巴,“不然,喝两口也行。”
结果遭到了寇韫的一个白眼,“腿麻。”
他眼尾抽动,一直保持这个姿势能不麻吗?
转动轮椅靠近桌子,把汤给她端到了面前,又看了一眼被压了许久的右臂。他倒是想喂,奈何情况不允许。
寇韫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又撇了撇嘴,“手没麻。”
然后,径自喝起汤来。
她身材高挑,但此刻缩在他怀里,看起来只有小小一团,好像也没什么重量。
夏侯朝看着她,心里不由得琢磨,回头得让厨房多学点花样。
寇韫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看,以为他馋了,又把碗推过去,“饿了?喝点儿?”
他心尖又是一颤,心口的洞似乎在被慢慢缝合。方才只注意到她的情绪,倒是忽略了扑面而来的酒气。
想来哭是哭完了,但酒还没醒。她看着还有些呆滞,明显没有完全缓过来劲,但却没落下惦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