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中不知朝夕。叶珩重新站在日光下时,恍惚间感觉已经过去了许多年。
前几日的雨下一阵停一阵,只有那天空没什么变化,一如既往的乌黑。今日倒是云开见天,出了大太阳。
“将军,这是好兆头啊!”冯余本来就不算大的眼睛被耀目的阳光逼成了一条缝,但他倒也不忘撑开手掌给叶珩遮挡。
“许久没晒太阳了,不用遮。”叶珩摇了摇头,丁点大的动作也能让身上沉重的枷锁镣铐当啷作响。
“那不行,晒太阳归晒太阳,眼睛还是得挡上点儿。这长期在黑暗中待着,突然一下子见了光,眼睛遭不住的,再给伤到就不好了。”五大三粗的汉子,却是心细如发。
冯余将夏侯朝交给他的任务完成得十分出色,叶珩甚至觉得,他比自己府中的奴仆照顾得还要周到。
“人来了,将军,我就送你到这儿了。”
囚车四面透风,但除非人也化风作水,否则是逃不出去的。再加上周围有数十个牛高马大的大理寺衙差守着,就是叶珩这般的高手,也很难脱身。
纪逢欢倒真是一点都不亏待他。
......
四天前,刑部大牢。
冯余口中的老丁兄弟手艺确实不错,即便是在这种腥臭交杂、混乱不堪的地方,也让叶珩吃出了酒楼的味道。
随着最后一粒米被吞入腹中,那小碗又恢复到了来前的模样,他也心满愿足地打响了这两日来的第一个饱嗝。
“外头都快闹翻天了,你在这里倒还挺惬意。”
许久未曾听见的声音忽而在耳边响起,恍若隔世。
身上还未换下的绯色朝服说明,她下了早朝便往这儿来了。狱卒搬来一把小凳,她衣袍一捋,便坐在了他的对面。
烛光将一大一小两个影子浅浅地照在墙壁上,也将纪逢欢秀雅却坚毅的面容映入叶珩的眼中。
“不然如何,绝食饿死自己以证清白?”
她取下朝冠,放在矮桌上,“你该庆幸今日来的人是我,否则就你这张嘴,换个人,你就得先挨上几板子。”
要是换了别人,根本就不可能让他张嘴。
叶珩将嘴角往下扯了扯,“从哪儿开始?”
“你与怀王有没有关系?”纪逢欢行事雷厉风行,通常都是连门都不敲,直切正题,这回却是一改常态。
方才搬来凳子的狱卒很有眼色,顺带还给他们沏了壶茶。
闻言,叶珩正在倒茶的手上一滞,壶嘴流出的茶柱也随之晃了晃。
“有。”
纪逢欢的目光始终未动,因为她知道,这人肯定还有下文。
“同在朝为官,同为男人,同踩一片土地。”
这听起来有些像是被惹怒之后的蓄意报复。
一丝促狭悄然划过她的眸底,“没了?”
果然,他像是被踩到了尾巴,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你不信我?”
“谁知道呢,人都是会变的。”
纪逢欢伸手去够茶杯,却被叶珩一把捞了过去,生怕她往嘴边夺,他还抢先喝了一口,“你这嘴也没好到哪儿去。”
问过想问的,她便开始说正事,“皇上只给了我七天时间,七天之后你是身首异处,还是重见天日,全靠你自己的造化。”
叶珩眼皮一跳,“你是来查案的,还是来给我算命的?”
“知道还不说,等着我先给你卜个卦?”
嘴皮子功夫,他打小就争不过她。
叶珩低眉呼出一口浊气,给她重新斟了杯茶,“前日夜里,我同军中兄弟喝完酒后往家走,路上碰见一个行踪诡异的黑衣蒙面人,便跟上去想看个究竟。”
“倒还真让我发现了点东西,那人在跟踪怀王,然后……”她眉头轻拧的模样落进眼中,他的神情变得有些颓败,“跟到舒云阁附近,我就没了知觉。”
“再清醒时已是第二天,在舒云阁里屋的床上,怀王的尸体就躺在我身边……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那黑衣人首次出现是在哪个位置?周边可有人?失去意识之前,是否接触过什么东西,或是闻到什么味道?”
三个问题,不多不少,确保他在答完第一个后不会忘记最后一个。
叶珩十分认真地思索后,摇了摇头,“那地方在城东粟米巷,位置偏了些,铺子都没几个,更别说人了。也没接触什么,没闻着味儿,连迷烟的影子都没看着。”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的警惕心也跟着醉了,竟是一点都没有察觉。可他也没喝多,不至于松散到这种程度。想来那些人已经盯了他很久,做了周密的计划,才会从粟米巷开始算计。
纪逢欢长且密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你醒来之后身上有什么反应?”
这个问题不需要思考,他就算记不住,身体也能帮他回想起来,“浑身绵软使不上劲儿,心间沉闷,五感不清,记忆缺失。”
纪逢欢双手十指交叠,搁在桌上,“同一般迷药的作用差不多,没有气味倒是罕见。”
她将此事记在心中,打算回去好好翻阅医书,又接着问,“醒来时身上衣物是何种状态?身子可有感觉什么异样,或者说是多了什么东西?”
“我俩都只穿了里衣,异样……”他知道她指的什么方面,但这些东西,他似乎没有办法去形容,毕竟……
“要不,你看看?”短短几个字,却把自己的耳朵尖给烫红了。
纪逢欢从小便憧憬成为大理寺的一员,为了让自己更加全面,还去找仵作师傅学那些众人避之不及的东西。没人练手,她便找上他这位跟她穿一条裤子长大的青梅竹马。
所以在这方面,她的确比他懂。
纪逢欢却是眉心一皱,他倒是说得挺顺嘴。以往是年纪小,不懂什么男女之防,再加上学艺心切,根本没有别的心思。
现在……
倒也不是不可以,但她作为主审官,再去行使仵作之责不合规制,就算验出什么来,也是不能作数的。
“我带了仵作来。”
“啊,好……”
纪逢欢满脸写着公事公办,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倒是叶珩不自在地别开了眼。
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她自觉出去回避。
两名仵作,一位负责查身,一位负责记录成文,最后二人签字落章,这份验身结果才具有效用。
仵作通常只验死人,但此案特殊,若能从身体这方面入手,自然是最佳。然而,事情显然不会如此简单。
男子的身体构造与女子有所不同,女子与人亲密接触后,会留下一定的痕迹,而男子一般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纪逢欢这回,只能算是一个尝试。最后,也确实收效甚微。
叶珩身上除了胸口处的寥寥几点淤痕,便没了别的线索。
仵作退下后,她便陷入了沉思。
他身上淤痕的状态与在舒云阁被发现的时间没什么出入,也的确是欢好留下的痕迹。
但奇怪的是,这几点痕迹有些过于集中。假设怀王是因为纵欲过度而猝死榻间,那么他们之间必然有过激烈的交流。
据舒云阁老板所言,当时还有一位阁中男倌参与其中。那般状况下,身上却只有这么点痕迹,便显得多少有些刻意了。
当然,这只是她的猜测,具体得等怀王的验尸结果出来,才能做进一步判断。
但照这个势头来看,大抵也不会太顺利,她还得从“人证”上入手。
叶珩看着她时不时地蹙眉,心也跟着起起落落,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你这表情,我……”
“如果,我是说如果啊......”见他忐忑的模样,纪逢欢反而起了玩心。
“你别说了。”叶珩闭上眼睛,平日里总是昂着的头此刻脱力垂下,像一只耷拉着耳朵的小狗,让人忍不住想摸头抚慰。
“这么说吧,一切还未尘埃落定时,我无法给你准确的结论。”
他没什么动静,纪逢欢仍旧直着眸光看他,“更何况,我目前并没有办法完全排除你的嫌疑。所以,对于这个案子,我不会透露太多。”
叶珩保持着低垂的脖颈,只是微微抬起脸庞,半边隐没在黑暗中,半边又沐浴在烛光里,全身都被一股深深的落寞所笼罩。
从纪逢欢的角度,看到的多是眼白,墨黑的瞳孔消沉地想要遁藏起来。
她搭在腿上的手略微紧了紧,本想着要克制,但看到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她还是放任自己像小时候一样,在他被不好的情绪支配时,轻轻拍上他的肩头。
“以上是我作为此案主审官的立场,而站在纪逢欢的立场上,我相信你。”
“无论是大理寺少卿,还是纪逢欢,都会竭尽全力查明真相。”
叶珩还沉浸在自己失身的莫大悲哀中,对身边的一切置若罔闻,她不耐烦地重重给了他一拳。
“嘶,痛......”
“痛才能长记性,别整天丧眉耷眼的,让人看着心烦。”
“你方才说什么来着?”
纪逢欢起身时,差点被他这话绊个趔趄,垂首用白眼瞧他,“说你在牢里多吃点,免得饿瘦了,阎王爷不爱收。”
......
要不说人能官居一品呢,这都到了大理寺衙门,准备开堂受审了,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囚车近旁的两个衙差面面相觑。还没在眼神中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便被迎面过来的聿王府的马车惊得咽了回去,急忙整队靠边。
叶珩敛了心绪看过去。
夏侯朝与半夏从马车上下来,而帘子内露出的一角红衣,显然更加引人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