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清楚地看见他的眼尾抽搐了一下，瞳孔骤然收缩。
“祝将军肚子里若是还有空地，现在补上也来得及，我如今空闲时间多，可以等。”寇韫嘴角清浅的笑与无瑕的白裙相得益彰，圣洁的让人挪不开眼。
亭外的雨丝开始密集，宛若无色透明的光滑绸缎。
“我不曾想过为自己做的事辩驳。”祝廉微微垂眸，仔仔细细将方才弄皱的两边袖子抚平，又往那片半干未干的竹叶投去一眼。
“只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若是小将军能将我方才的只言片语收入耳中，那我也算是死得其所。”
“看来祝将军是吃饱喝足了。”她嘴角的笑意扩散至颧骨，手掌中安静躺着一把小巧的匕首，显然刀身与刀鞘非常相配，二者分开时，清脆的声音直击耳膜。
“那么，也该上路了。”
出了鞘的匕首伸到祝廉面前，“祝将军今日为我解答了多年的疑惑，我很是感激，所以，我想给你一个自我了断的机会。”
寇韫似乎将礼仪刻进了骨子里，哪怕对面坐着的是自己的杀父仇人，那刀尖也都是向着自己。
祝廉眼中未有波动，轻笑一声，伸手打算接过匕首。
可她的皓腕却猝然拐了弯，用刀柄将他手边的杯子带落。
“啪。”
瓷杯应声而碎。
他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了不一样的表情，“小将军这是何意？”
她将匕首回了鞘，“祝将军方才说，你会事事向我父亲看齐对吗？”
祝廉眼中的透明绸缎陡然化作寒光闪闪的利剑，对准他的胸口剜了过来，引起一片心悸。
人对死亡都是恐惧的，或许心里的确是看开了，但身体总归是诚实的。
他下意识地想躲开，可那片莫名的心悸却猛然变本加厉，似是有一根根尖利的银针刺向他的心脏，细密的疼痛通过额头的汗珠反映出来。
他依然端正地坐着。
“万箭穿心，我父亲的死法。”寇韫清澈的眼眸像是被雨水洗礼过，原先只挂在颧骨上的笑意早已掷入眸中，“如今，祝将军也应当向他看齐才是啊。”
心口的银针逐渐膨胀，变作祝廉最熟悉不过的东西。当年数支穿透寇展身躯的羽箭，终究是跨越了五年时光，在今日今时，狠狠地刺穿了他的心脏。
“祝将军你看，我确实将你的只言片语放在了心上，你该会死得其所的。”
他曾经以为，她身上的这身白裳，会是他死后门前挂的白幡。其实不然，那是寇展的招魂幡，亦是他的索命钩。
“祝将军当初，也是这样看着我父亲一点一点死去的吧？”雨滴从牛毛团至黄豆大小的珠子，寇韫将手撑在桌上，虚虚握了个拳头支着脸，眼中仿佛含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怜悯，就像当年的他一样。
“不对，”秀气的眉毛被揪了起来，“我父亲那时候可没你这么好的条件，还有断头饭吃。”
“哐啷。”
桌上的碗碟被扬了一地，祝廉倒在满地的碎瓷片上，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划破，鲜红的血液流出，又从瓷片上滑下。落在寇韫眼里，竟有一种近乎诡异的美感。
“噢，忘了告诉祝将军，你体内的小东西，脾气大得很，而且又挑食。别的不爱，就喜欢吃心脏，若是不把你那小心脏吃完，它是不会出来的。”
祝廉疼得完全没有了方才那般端庄的模样，身上的青筋暴突，眼珠子瞪得似是马上就要掉出来，双手无意识地乱挥，又把他最爱的竹椅给带倒。
这回，可没人给他摆正了。
寇韫将依依不舍的目光从他身上迁走，转而望向厚厚的雨幕，“我看祝将军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样吧，等这场雨停了，我就帮你解脱。”
祝廉已经说不出话了，他的喉咙被黑白无常的索命钩紧紧勒住，几乎无法呼吸。
然而，那窒息的感觉却远远不及心口铺天盖地的疼痛。
他颤抖着向寇韫伸出手，还想再做挣扎，却是一张嘴便呕出一大口浓稠的血。那艳丽得让人心醉神迷的红迅速晕满他的长袍，将衣襟上绣的极其逼真的青竹糊了个彻底。
这回，他当不成君子了。
“祝将军，你说，若是当初，你也像我一样，给我父亲一个选择，或是给他留下一线生机，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说着，寇韫又“噗嗤”一声笑出来，“看，我都傻了，你若是留了生机，也就不会有如今这般下场。”
大雨生于天，岂会真正在意渺小人类的想法。“哗啦啦”的声音就像在天上拿着大盆往下泼，此时若是外头的人出门忘记带伞，恐怕会被砸晕过去。
“看来，老天爷帮你做出选择了。”她看着他眼中逐渐开始消散的生气，又扬起了笑脸。
雨点发了狂般敲打着竹子，这毫无节奏可言的音律，竟意外地让她的心平静下来。
地上的响动与这场雨的生长程度完全颠倒过来。先是整盆泼，体势宽散但连接密集，走势急；再是黄豆大，体态浑圆如豆，走势稍快；最后是细牛毛，身姿纤细如发，走势最慢。
祝廉没能等到雨停。
寇韫起身走到他身旁，寻了一处没有血迹的地方落脚，蹲在地上看他。
双目圆睁，瞳孔已然扩散，没得救了。
“真是奇怪，你凭什么认为，我会让你死得其所？”
她极为认真地看向他的眼睛，将最后一句还未来得及说给他听的话，伴着秋风刮过的凉意，一同落进他再也听不见的耳朵里。
“我就想看你死不瞑目。”
语罢，她打开一个红褐色的小木匣，放在了地上。随后直起脊背，抬腿迈步，却差点踩到那片祝廉视若珍宝的竹叶。
在一片狼藉中，它洁净如初，没有沾染上任何的不堪。
只片刻犹豫，她终究没有踩下去。反而弯身将它捡了起来，轻轻地放在桌上。随后，她面向竹林的方向坐下，长长地舒了口气，平心静气地继续等待雨停。
许是这雨持续的时间太长，看得人昏昏欲睡。在寇韫的眼皮快要打架的时候，一身姿颀长的男子撑着伞，踏着早已漫过石子路的雨毡，走到了她跟前。
“王妃。”
来人叫驰云，是夏侯朝派来不知是保护她还是监督她的王府亲卫。
在她来之前，祝廉府宅周边都有夏侯朝的人守着。
“他的亲眷，全部服毒了。”
当初为活命当了逃兵，把家中亲眷给带上了。如今要死，也要把妻妾儿女一同带进坟墓。
这人是真狠啊。
竹叶被大雨冲刷下来不少，很快便融入湿黏的泥土中。不过，用不了多久，枝上又会被翡翠叠满。
那么，人死了，会不会有来世？
“仆从呢？”寇韫阖上双眼，将所有的扼腕都隐入黑暗，再睁眼时，便恢复清明。
“仆从没事，让人看着了。”
寇韫起身朝后看，数只通身乌黑、半颗米粒大小的虫子已经尽数爬进木匣子里，拖出一道道血痕。
驰云脚下动作比她快，先一步将木匣拾起，合上扣好，才交给她。
寇韫把木匣装进一个同色的布袋子里，“去了几口？”
“五口。”驰云回道。
她眸光一顿，垂眼看向祝廉手中紧紧攥着的锦帕，上边绣着一枝淡红色的海棠。
“帮我将她们好生安葬，奴仆解了契散去，至于这位，”她将面具带上，声音有了些阻滞，“我看他挺喜欢这竹林，便留在这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