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审计的进场会刚一开完,车得时像捕快得了县太爷的缉拿令,立即打来电话,说按审计程序要访谈志成,快快安排时间。志成没有多想,开口就问:“焦总呢?她不来我这里亲自审问一下?” 车得时硬梆梆地说:“焦总时间有限,她负责访谈省公司领导。焦总同你熟,同时需要回避。你的访谈,由主审——就是我负责。” 听到车得时敏感而正式的说辞,志成感觉自己像犯人一样。居然回避原则也用上了。志成不满地说:“车审,你以后也会同我们搞熟的,将来要不要回避呢?”车得时说:“我公事公办,哪有回避的问题。” 嘿,他自认为执法如山,领导可能变色,他不会变。志成简直无语了。
志成只好说:“好啊。访谈可以喝茶的方式嘛,我请你喝茶。”车得时不改一本正经的口气回道:“我们审计轻易不说喝茶。别人一听,同审计喝茶,会认为王总你出了问题。访谈就是访谈,不要叫‘喝茶’,叫法必须严谨。”志成只好再一次顺着他说:“好好,是访谈。”
车得时一行两人。他带一个年轻人,入职不久的样子,怯生生的,同车得时电话里的亢奋而老练形成鲜明对比。志成迎接两人到办公室。志成注意到,车得时走路的时候老是低着头,一副正在思考问题的样子。想起有人讲过,世间两种人难缠——昂头的女子、低头的汉子。看来车得时干审计,真适合他的性格。这次审计看来会有麻烦。
车得时坐下来,年轻人摆出了电脑作记录。车得时掏出一个访谈提纲,显出立即开始工作的样子。车得时说:“好,我们抓紧时间,访谈正式开始了。按提纲来,第一个问题是,你如何评价万总?”
访谈提纲列着长长的问题清单。志成耐着性子一个个地回答,已经过了两个小时了,还没有结束的迹象。志成问车得时,还有多少个问题。车得时看出志成不甚耐烦,“财务部的四位经理,对离任审计非常重要,我们要详细访谈。”志成尽量展示好脾气,“车审啊,配合审计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你们审清楚了,我们的风险也就减少了,理当义不容辞。但是,你清单里的问题,全都比较务虚,同我关系不大。比如战略落地的情况、客户满意度的情况、市场地位的情况,同审计讲得无论多清,公司效益仍然不会增长,还不要讲我财务哪说得清楚。就算我说得清,万总已经调走,说清楚有什么多大作用?” 车得时说 :“我们要全面地评价一个干部。”志成心想人力资源部任免前又看不到你的审计报告 ,玩这些虚的有屁用。志成直接说:“后面有没有一些具体问题,比如哪些核算有问题,哪些内控有问题?影响将来业绩的情况有没有?”车得时眼光在镜片后面闪烁不定地说:“暂时还没有发现。” 志成感觉自己难以适应车得时。
志成有意夸耀着自己在集团财务工作中的地位,着重渲染各种成果,特别提到财务共享中心受到总部高度重视,已经试运行了,不日将推向全国。车得时并不干涉,任由志成一番自吹自擂。
终于挨到了收尾,志成说:“好了吧?我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车得时没有说“谢谢”,反而盯着志成看了会儿,志成毫不客气地回盯着他,“车审,还有什么?你直说。我忙,不要搞二次、三次的访谈!”
车得时眼睛没有眨一下,直勾勾的看着志成的眼睛,“这样最好。我还有两个问题访谈访谈 。先说第一个,贵西公司的资产报废为什么没有全省集中处置,让分公司自行其是?”
“这算什么问题?”志成好气又好笑。
“你不要管这是不是问题,我们需要你如实回答。去年全省报废资产两个亿,合规地报废掉,可以减少贵西公司5000万的企业所得税。这么大金额的资产报废,处置这些资产应该全省集中操作。但是我们查到,全省集中处置的部分,不到2000万,1.8亿由分公司自行处置了。”
“省公司处置和分公司处置,都是处置。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这不符合国家和集团的规定!”
“我没有管这部分工作,资产评估和处置工作,老向在管,你访谈他好了。”
“我们当然会访谈他,你不用操心。我们查到去年上半年的财务部会议纪要,你对此项工作发表过意见,你还记得吗?”车得时的问话里火药味骤然浓烈。
“会议纪要很多,什么会议纪要?我记不得了。”
车得时挥了一下手,做记录的年轻人从随身的电脑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文件袋,伸手扒拉了几下,抽出来一份复印纸,交给车得时。车得时瞄了一下,手一挥,年轻人将复印纸轻手轻脚地放在志成面前。年轻人做得文雅,“文明执法”,车得时在旁边表情不一样,板着面孔,好像在给志成出示逮捕证。
复印纸的内容是会议纪要的记录,上面有写着:“鉴于省公司集中处置报废资产速度太慢,王副总建议,督促各市小批量快速处理,或更高频次加快处理。由税务室通知和督促。” 记录时间是去年四月份。志成未费吹灰之力,记起清明节后颜如玉第一次受向阳训斥的往事。对,在部务会上,他曾经发了言。
“这有什么?”
“王总,只需要你确认,你讲过这个话!”
车得时多半下了“套子”,志成直觉不能爽快承认。可白纸黑字摆在面前,写着“王副总建议”。更加不可抵赖的是,在这一份会议纪要的签字栏,志成赫然签了字。黄蓄英、向阳两人的名字一同在列。每次部务会必作会议纪要,当然是管锋的“政治遗产”之一,黄蓄英主持工作时便“萧规曹随”。综合室将会议纪要作出来,负责送部门参会的部门正副职签字存档。有时一个月好几次会议,综合室忙不过来,累到厚厚一叠,才找领导签一次。签字的顺序有潜规则,原则上后提拔的部门副职先签。那会议纪要,志成先签字时留了黄蓄英和向阳签字的位置,故意把“王志成”三个字摆在签字栏的后下部,但黄蓄英和向阳“不领情”,排队不加塞似的,他俩把名字有意放在“王志成”三个字的后面了。
志成脑袋快速地转了一下,加重语气说:“车审,我讲过的话就那么重要?我嘴巴里有金牙?这是部里开会形成的决议,虽然是我讲的,黄总和老向赞成的,他们签了字,黄总最终拍板。这至少是集体决策,毫无疑问。会议纪要正文没有人写反对,签字时也没有人签反对,是不是我说的,有什么意义?”
“不不,你提的建议,你要负责任。”车得时一口拒绝了
“为什么我要负责?你再看看纪要,我只作了建议。我有三个理由反驳你,三个理由!一是老向在管资产,黄总在掌舵;二是我管税务,要求分公司加速处置,不要影响报税,何罪之有?难道看到处置不完,造成多缴所得税的结果?车主审,我在履职,就象你审我也是在履职一样,你不支持我表扬我,反而问责于我,有这样审计的吗?三是如何操作,是分公司办理,它们要小批量快速处理,自会按规矩来,不关我的事。我这三条,走遍天下有理,你怎么说要我负责任?”
“你要负你的责任,向阳和黄蓄英有另外的责任!”
志成火了,“不就是让市级分公司处置个资产吗?多大的责任?”
“好汉做事好当。我要出一张审计底稿,送给你签字。”
“你要这么认定责任的话,我不签。”
“访谈”弄僵了。
志成压着火气,“这个事我们先放一放。你刚才说有两件事,再说另一件吧?”
“王总,你同意刚才那个问题签字了?”车得时说。志成不置可否。车得时停了停说道:“我当你同意了。好,现在再说第二件事。财务共享中心的信息系统,1750万,我们认为支出太高了,估算至少高了700万,极不合理,你对此有何解释?” 车得时用眼光扫了一下年轻人,示意他认真记录好志成下面的讲话。
志成真没有把第一个问题当作问题,这第二个问题才是他的心头之患。志成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哦,车审,你开发过软件?”
“没有。我原来在‘四大’,没有做过软件。”
“那你凭什么说我的信息系统支出太高?”
“我有方法啊,一个是比较法,行业内外,搞个管理软件花了1750万,不多的;另一个用人天数来计算,即1750万除以开发时长,看看用了多少人搞开发,人数出来,算平均人工费用合理与否,自然有结论。”
志成判断车得时对软件的成本计算了解得不深。审计在一些具体问题上,当小学生的时间居多。志成冷笑了两声说:“嘿嘿,你这结论也太草率了。我告诉你,你去学习一下《软件成本度量国家标准实施指南》,看看科学的软件成本计量规范。‘功能点法’,你知道不?好好学学。”
车得时急切地问:“什么指南?你再说一遍,我访谈完就去研究。”
说到了车得时陌生的领域 ,志成自以为扳回一城。他重复说一遍:“《软件成本度量国家标准实施指南》,你没有?我可以让罗边疆发给你。罗边疆是我下面的一名专家。”车得时的眼光略略暗淡了,志成乘胜追击一般,“不过,我要提醒你,指南中有很多参数,取决于操刀者的判断。你要完全弄懂,时间消耗不起。投入了制造一架飞机的精力,只得到拼凑了一辆摩托车的结果,划不划算你看着办。”
车得时的眼光又略略暗了一点,赌气一样地对年轻人说:“把王总的话记下来。”再转过来对志成说:“你不用担心,我们审计组找得到软件方面的专家,他们可以支撑这一问题。”
车得时告辞时,做官样文章一样地说:“谢谢王总接受访谈。真的谢谢。”志成听到“真的”二字,反倒觉得他更假了。
“不送!”志成做出了不亢不卑的姿态。
车得时前脚刚走,志成便拿起电话,找到了资产室主任冉云飞。冉云飞刚调到预算室做主任几天,易风华转而全盘接手向阳先前负责的全面预算和绩效考核的日常工作。冉云飞从资产室到预算室,应了一句话——“背心变胸衣”,虽然是平调,位置更重要了!
冉云飞客气地问了情况,同样奇怪,“资产处置化整为零,最多算个内部控制问题,且是一般的内部控制问题,领导有多大责任?”
志成放了电话,车得时访谈的最后两个问题萦绕脑际。想来想去,岳昊名字跳了出来。为什么想到岳昊呢?奇怪了。可能两件事情同他或强或弱的关联。信息系统自不用说,资产处置他也在管。啊,资产处置,他老师的儿子龙翔,在做资产评估?市里化整为零加快处置,资产评估可能仍旧免不了。龙翔参与了?这里有无问题?
志成心里涌起不祥的预感。他拨通了罗边疆的电话,“胖子,快到我办公室来一下,说说岳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