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没到下班时间,志成提前发动了汽车,一溜烟出了公司大门。初夏的黄昏,落日余辉洒满驾驶室,人松驰下来。有些燥热,解开了t恤的两颗纽扣,摇下车窗,一路飞驰。下班哪怕只提前一点点,路况也会畅通无阻许多。还没有到七点,车子顺利地钻进了小区的地下车库。
刚停好车,黄蓄英的电话打了进来,“王总,我们这边开始喽。谢谢你的心意。”
志成说:“黄总,本来我要来的。女儿小升初,早约了学校校长,不敢失约,见谅见谅,我请耿强替我敬一杯酒,代表祝贺之意。”
电话里一阵觥筹交错的欢声笑语,黄蓄英那边的人数,估摸有两桌二十人,不知道徐度出席没有。
还没有进门,听到了女儿呜呜的哭声,按响门铃,哭声夸张地大起来。芳芳必定同女儿吵架了。门打开,芳芳腰间围着做饭的围裙,手上拿着长柄的锅铲,大声武气地说:“管管你的宝贝女儿,不学古筝啦。”女儿站在客厅中间,脸上花猫一般,裙角脏兮兮的,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就是不学了。妈妈老骂我,没有学好,还费钱费妈,我这就给你们省钱呀。”
电风扇呼呼地吹着,扫去一些暑气。志成把电脑包递给芳芳,岔开话题说:“好好弄饭去。晚上吃什么?”芳芳说:“别打岔!到底要不要继续学?半途而废?” 志成说:“我看你,对多肉比对女儿还好。” 芳芳回:“多肉能给女儿比吗?” 志成说:“多肉比女儿重要,你遮风挡雨、呵护有加的,对女儿,只会又吼又叫。运动员真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芳芳鼓着眼睛,挥了挥锅铲,“我还没有请家法呢!古筝老师说,你的宝贝完全是混日子,教给她的课程,教了就忘,教了就忘,从来不认真练习。”
志成用手使劲推了推芳芳,让她去厨房,芳芳留了半个身子在厨房外,听着客厅的动静。
志成拉着女儿的手,坐到沙发边,“宝贝,六一节的节目在排演了吗?最后一个六一节!” 女儿说:“在排演了。我是伴舞,没有什么意思。” “那你想当主舞?”女儿却说:“我跳得差一些,当不了主舞。” 志成说:“那你去表演一下古筝,要不要嘛?我们给老师申请一下?”女儿撇嘴道:“学校没有老师教古筝,演古筝的节目,编排节目的老师挣不钱。”
暑假以后要上初中了,原来所有事情女儿都明白。瞬间长大了的感觉。
志成循循善诱说:“你数一下,送你去了那么多培训班,哪样坚持下来了?人总要一项特长才好。比如,爸爸会写诗,好多人就说爸爸是诗人,诗人能够交到很多朋友。有特长,朋友多,路子宽。”女儿反问:“爸爸,什么叫路子?反正妈妈报的培训班,我全不喜欢,是逼我在学。”志成答:“要学特长肯定要吃点苦,有了特长同别人不一样。”女儿反驳:“爸爸,你小时候没有学什么特长,现在不也是当财务经理吗?妈妈没有什么特长,还不是有车有房?同学们说,我们家的小区是高尚社区。”
志成感觉辩论不过女儿了,“爸爸只是副经理,没有当上正经理。这次竞聘失败了,爸爸没有选上。我们家也不是什么高尚社区,只是楼盘新一些,不是老破小而已,爸爸贷款刚还清……不不,说你的事,那你考试的成绩,能不能弄到年级前几名嘛?成绩前几名的话,就不用学特长。马上初中了,做得到不?”女儿马上还嘴,“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说过,身体好最重要!”
快要败下阵来了,“你不好好学习,我和你妈要个弟弟了。”女儿说:“要吧要吧,看弟弟爱不爱学习。“
真是小时候把你萌化,长大把你气炸。志成吼了一声,“不把古筝学好,老子要捶人。还敢同你妈闹,我任由她请‘家法‘抽你。”女儿强硬地叫到:“你们才应该挨抽。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来家,我要告状。”
志成完败。
吃完饭,女儿嘟着嘴,到房间拧亮了台灯做作业。两口子心情好了一点,慢慢收拾着锅碗瓢盆。周五下午没有请钟点工,芳芳说省一笔钱,反正第二天周六,她可以慢慢做饭洗衣做清洁。
芳芳说:“女儿说不学特长也能当经理,你怎么不说有特长可以当董事长?女儿说不学特长还能有车有房,你怎么不说学了特长可以有飞机有游艇?小孩儿的问题,王总也说不过?“
志成说:“别小看女儿啦。你要这样说,她可以回你---当董事长,有飞机有游艇怎么了,她才不需要这些。哎,我们这代人,同父母辈不一样,他们这代人又同我们不一样。他们从小长在城市,缺过什么?现在六个人围绕着一个人转,从小以为老子是世界中心,怎么会有我们从小乡镇、从小县城到大城市的奋斗精神?我俩从农村到城里,心理永远有一种自卑感,一直驱使着自身到社会上立稳脚跟。我们家女儿,哪有什么自卑感?“
芳芳转而问:“刚才你说竞聘失败了,什么意思?”志成支吾着,不想同芳芳讲。芳芳停下收拾,习惯性地叉着腰,“王志成,你学会有事情藏在心里了?”眼看要勾起了烦心事,志成说:“同你讲了什么用?你又帮助上什么忙。”
芳芳说:“我们还是不是一家人?我做好后勤,你从来不为家里操心,算不算帮了你的忙?” 志成叫道:“不要这么咄咄逼人行不行?我正烦啊,今天烦了一天啦。早早溜班回来,回到家还是烦!”
“只有你烦,我不烦?设计院鬼地方,今天开员工大会,说要裁人啦。”
设计院裁人?这可是件大事,看样子对芳芳有影响。设计院独立出去,信息少掉很多了,只一件,它的会计报告不需要送志成审阅了,许多情况无从了解。志成本想说:“怪不得刚才吼女儿,原来是发气。”话到嘴边,忍住了,吞了回去。话题有些沉重,不敢再同芳芳继续说,默默地洗碗去。心里又想着白天的事,两个盘子从手上掉到洗碗池里,“咣咣”作响,差点摔碎,引得芳芳跑来怒目相向。
白天中午时分,袁慧来办公室问:“王总,晚上有空吗?我们组织了一个聚会,祝贺黄总的任命,向总召集的,问你去不去?”
嘿,居然是“我们”、“问你去不去”!
公司里,重要的晋升通常要请客,晋升者作东。以前没有规矩,用公款吃喝,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大操大办,请客一连数场,可以慷公司之慨。近些年不允许花公款,铺排的风气大大收敛。费用改成了晋升者自掏腰包,请上主要领导和走得近的同事,摆上三两桌,喝顿大酒。无论公款还是自费,聚会对外秘而不宣,受邀者限于圈子内的人。受邀者要么彼此事前知道,要么早早串联在一起,有很强的联络感情、相互认同的意味。
志成参加的晋升聚会屈指可数。去年管锋去广东之际,曾经请客,志成在受邀之列,那回到场仅有十人,刚好一桌。
受邀者要凑个份子,给晋升者置办一个礼物,当场送出。这种场合不能送红包送现金,以免显得俗气。买礼物很有讲究。首先要让晋升者派得上用场,能够真正用起来;其次价值不能太便宜,价值总要五千八千的,太便宜心意似乎不到位,有应付之嫌;最后还要有一些寓意,表达出美好的祝愿。
志成记得有两次精彩的送礼。一次是送信息化部陈副总,晋升半级调到北京,参与者送了按摩椅、揉腹仪、筋膜枪等一套按摩用品,直接下单寄过去的。念其电脑工作劳累,嘱咐用于保健,十分贴心,晋升者动容不已。另一次是江北市分公司的一位女副总程总,异地晋升出任涪城市分公司的总经理。那总经理花容月貌,有一股女强人的气质,离婚几年,一心扑在事业上,没有再婚。受邀者串联之时,有人心生一计作了建议,买一套女性用情趣用品带到饭店。情趣用品用盒子装着,程总经理不知何物,疑惑之间,受邀者鼓励学习西方人收礼物的习惯,马上拆开。程总经理几杯酒下肚,胆子变大,明知有机关,还是按大家的意图去拆。刚拆到一半,脸色潮红,慌忙把打开盒子盖了回去,马上红了脸,同每一个人加喝一杯,说大家考虑得太周到了,太关心自己的业余生活了,谢谢啦谢谢啦。聚会响彻满堂笑声,事件成为全省暗地流传的典故,据说万立豪和徐度有耳闻。
这两人邀请志成,志成有些意外,没有想到正常的工作关系,只是自己多用了一些心,讲话更客气一点,人家竟引为同道中人。这两次聚会当然不算多么高端,最高端那次,还是管锋赴任,从部门负责人到大省副总,前途一片光明,意义自然不一样。大家商量送两双意大利牌子的鞋子,由向阳操办的,祝愿领导一路平平顺顺,有穿新鞋走新路,立马平步青云的意思。
志成提拔副总经理时,头脑里没有这些人情事故,管锋悄悄教他,要及时请客。不请客,相当于托大,相当于偷税漏税;不及时请客,就是不积极不主动,就是延迟缴税,要课以罚款。志成才慌忙布置。挨个请了向阳、黄蓄英、曾智,锦城市分公司财务经理钟意,两个老大姐---陆金凤和刘琼英,加上维护部的副总段险峰。段险峰同时是志成的围棋棋友,一请即到。管锋自不必说了,志成准备请他坐主位的。志成还想请一下离了婚的涪城分公司程总经理,她在涪城的工作风生水起,但工作上直接联系日渐稀少,交流全无,想想以后放弃了。
管锋叮嘱一定要请到徐度,徐度一来,聚会上了一个档次,主动帮着志成去请。徐度却说:“不巧啊,我刚好有事。再说,如果我来的话,你们放不开。算了吧,你们好好聚。” 徐度之外,还邀请易风华,同样没有应承。易风华对志成说:“只有听见新人笑,谁还记得旧人哭。”意指她没有当上副总经理的失落,直接拒绝了邀请。
有两人没有来,志成照旧作东。人逢喜事精神爽,没有设防,徐度和向阳几杯酒就让他迷糊了,幸好芳芳一直在现场张罗,把志成架回了家。志成一路东倒西歪,手中捧着大家凑份子买的一台电子阅读器,满嘴酒气,口中念念有词:“徐度总…..说我喜欢….看书,买了这个给…..我。”徐度人没有来,份子钱照样出,而易风华没有出份子钱。志成喝醉了酒还记下来了,倒不是钱的多少,易风华对自己的态度,才是他在意的。
黄蓄英晋升应该作东请客。志成早看袁慧、易风华、陆金凤和刘琼英四人,聚在隔壁向阳办公室搞策划。能猜到他们在讨论什么,但那屋子的人就是没有叫自己参与。
志成对着鼓眼珠子的芳芳说:“黄蓄英做财务部老大了,今天晚上请客,我没有去。”
“就是那个有点胖的高个子中年女人?我想得起来,见过的。你为什么不去?”
“没有心情。向阳和易风华在筹划,象地下党一样,一直不同我说。今天中午才有人给我讲,让我做选择题,问我去不去!我去问黄蓄英是不是请客,她才说向阳和易风华在办,以为已经通知了我,还道歉没有注意。我问了罗边疆,他不知道有聚会,肯定也被屏蔽了。算了,我不想理这些鸡毛蒜皮,自讨没趣。不过,我还是凑了份子买礼物,借口跑女儿小升初的事情,没去。这不,回家晚饭了。”
志成把份子钱交给袁慧,给黄蓄英说晚上要见校长,去不了,抱歉抱歉。黄蓄英说:“王总,哎呀,事前应该问问你时间的,真对不起啊。”
芳芳明白了,“因为你失败了,不想面对。” 芳芳了解志成,胜过了解自己。
“你说得对,我就是不想面对失败。”
五一节前竞聘结果公示时,志成的电话静悄悄的。竞聘失败了,大家不好意思刺激他,回避着给伤口撒盐。少数人发来信息,“不认同竞聘结果”,“涉嫌以年纪排座次”,胡振波发了两个字“可惜!”,试图给志成一点安慰。志成想不好怎么回复对方的善意。还是曾智同志成一起直面失败,专门打来了电话说:“志成弟,年轻没失败!”志成心内一阵感动,竟不知说什么才好。罗边疆亲自上门,跑进办公室说:“志哥,黄总渔翁得利啊。妈的,向阳太狡猾了,居然不参加,他能掐会算一样。”志成故意问:“你没有想过要举报黄蓄英?”罗边疆摇头,说假想敌搞错了,并且黄总红色基因、根正苗红,找不到劣迹。
芳芳说:“老公,设计院说不定哪天破产了,你的工作可要好好的啊。没有上正职,无关痛痒,干稳副总就好。你要注意同黄蓄英搞好关系。今晚庆祝,你不应该缺席。”
在志成的沉默中,芳芳继续说:“你方便的时候,给我的头儿打个电话,裁员裁到我头上就糟了。”芳芳显然急了,可以感受到她的焦虑,明知志成心情不好仍指使行动,今晚不发出指示过不下去似的。
“现在设计院是另一家公司了,我怎么好去说?要打电话,真还得想想。”志成说。
去年做共享中心的规划,立了一个咨询项目,给了五十万给设计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幸得管锋重视共享中心,否则设计院没有这单子。设计院千恩万谢,派了一个年轻的管理学博士,领着两个中年专家,同耿强和罗边疆成立了一个工作小组,网上一通摘抄,写出了方案。方案被志成大改了好几稿,体无完肤之后,勉强通过了管锋的审核。方案定稿,博士竟然挺得意的,跑来办公室问王总好,说可不可以加点钱,弄成六十、七十万就好了。志成火了,说:“你看看你的规划稿,套话连篇,还想加钱?”付完全款,设计院的领导那边,连致谢电话也没有收到一个。
要为老婆的事情找设计院,志成头疼起来。
“老公,想想办法。我失业了,你养得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