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前勇到任一个月后,对报社中层干部进行了一次大洗牌。在班子会上,他提出由钱晓伟出任要闻部主任,继续当周梓方的专职记者。
马大明坚决反对,理由是钱晓伟如果担任要闻部主任,就要肩负很多日常管理工作,就不能一心一意做好市长的活动报道,结果只能是两头都不讨好。
吴前勇说,可以给钱晓伟配备一个能力强的副主任,抓好日常的新闻业务。
马大明反驳,不能这么本末倒置,说出去都是一个笑话。
吴前勇说,周市长的秘书小于是一个正科级干部,我们不妨参照一下,专职记者来一个高配,也体现了我们的高度重视。
马大明再次反驳,媒体不是官场,何况记者不是公务员,我相信周市长真正重视的是报道质量。
两人各持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
吴前勇的脸色不大好看了,说,这个事也不能我们两个讲了就算,还是民主一下,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
没等马大明开口说话,吴前勇就一个一个点名,要求大家明确表态。
表态的结果自然是一边倒,都赞成钱晓伟出任要闻部主任。
吴前勇拍板,少数服从多数,那就这样定了。
马大明说,既然吴部长是一个讲民主的人,那我们就来一次真正的民主,所有采编部门的中层干部都必须竞争上岗,先报名,再统一组织竞聘演讲,然后由竞聘岗位所在部门的记者编辑,不记名投票确定人选。
吴前勇沉吟道,也好,那我们就根据马总的提议,公平公正公开选拔人才,给想干事能干事的人一个竞争的机会。
出乎马大明意料的是,竞聘要闻部主任岗位的,只有钱晓伟一个人。担任要闻部主任才几个月的魏斌,竟然主动放弃这一职位,转而填报了周末特刊主编。
轻易坐上要闻部主任的位子,钱晓伟并没有感到意外,也没有过于沾沾自喜。他深知其中的奥妙,并非魏斌等人心甘情愿拱手相让,而是他们不敢与吴前勇为敌,不敢跟权力对抗。越是这样,他在报社越要表现得宠辱不惊与人为善,他是一个要面子而且有面子的人,不能背上小人得志的恶名。
尤其重要的是,从这场毫无悬念的博弈中,他看到了一个更加伟岸的自己,并坚信这一天不会太遥远。毕竟他已经四十一岁,正是担当报社顶梁柱的时候,正是成长为吴前勇左膀右臂的时候。
眺望未来,他甚至有了更高期许,毕竟吴前勇已经年过五十。他沉浸在自己的宏韬大略中,几乎有了窒息的快感。
他正在体验一个有钱又有权的知识分子的茁壮成长,从金钱的量变飞跃到权力的质变,奇迹正在发生而且必将继续,他应该为此有所准备有所铺垫了。他不能只是简单地活在唾手可得的权力里,还要有滋有味地活在一呼百应的人心中。
某一天,人们并非不敢跟他的权力对抗,而是真心实意不忍与他钱晓伟为敌。他站在心中的至高无上处,已经清晰地看到了那一天。
他甚至请了最看不顺眼的雷声远吃饭。在他眼里,雷声远是个小人,而这个小人现在正是最不得志的时候,离开要闻部后,在总编室担任副主任。
钱晓伟打开一瓶五粮液,给雷声远斟酒,道:“雷主任,谢谢你赏脸。”
雷声远显然受宠若惊了,双手扶住杯子,说:“不敢当,要请也该是我请哩。”
“我是诚心诚意请老领导吃饭的,谢谢你这么多年的关照。”
“你要这么说,我真是羞愧难当。”
“兄弟,千万别误会,我没有半点羞辱你的意思。不为别的,就为你我在要闻部,相依为命厮守了将近十年。你数数看,报社还能找出几个,像我们这样忠贞不渝的。”
“是啊,这么多年好像一眨眼的功夫,人生有几个十年啊,就是一对天天吵架的夫妻,也该吵出感情了。”雷声远爽朗地笑着,这回他的笑容不是橡皮做的,一直挂在脸上,一点弹性都没有,还打了几道皱褶。
钱晓伟说:“就为我们这么多年的兄弟情分,先干了这一杯。”
酒过三巡。
钱晓伟问:“在总编室那边,还好不?”
雷声远说:“一言难尽啊,有什么好不好的,搞了十多年的采编,现在改行当会计了。”
“兄弟开玩笑了,总编室又不是财务室。”
“我现在每天的工作,就是给记者编辑们统计工分哩,说起来是总编室副主任,实际上就一个打杂的。”
钱晓伟宽慰了几句,敬了雷声远一杯。
雷声远发了几句牢骚,又回敬钱晓伟。
这样来来去去,酒越喝越多,隔阂越喝越少,说起话来就恨不得掏心窝子了。
“兄弟,你的能力比我强,这个位子早该是你的。” 雷声远一脸的恳切。
钱晓伟说:“哪里哪里,跟你学了不少东西啊,尤其是兢兢业业的工作作风,那可是有口皆碑的。”
“是的,报社从上到下,没有人不说我兢兢业业的。我也用不着谦虚,事实上就是这样,十几年如一日啊。不说别的,就拿每天下午的报题会来讲,我几乎从不请假,从不迟到早退。为了什么?为了兢兢业业这个好名声,为了维护自己在大家眼里的好印象,为了有朝一日能爬上去。因为有了这个好名声,我一直告诫自己,别人可以犯错,你绝对不能。为什么不能犯错?因为在大家的固有思维里,你雷声远是一个认真的人,不应该犯错。打一个不恰当的比方啊,一个人干了一辈子坏事,偶尔做一回好事,人家会夸他浪子回头。可是另外一个人做了一辈子好事,偶尔干一回坏事,人家就会骂他颓废堕落。所以干得越好的人,越不敢出错,错一次就抹掉了所有的好。这么多年,我一直上不去,总是认为自己做得还不够好,所以我更加不允许自己犯错。你说,我是不是有点偏执狂?”
“诸葛一生唯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你是个精明精干之人,做事谨小慎微而已,小心无大错嘛。”
“可是再小心翼翼,还是难免惹麻烦。记得早几年报社流传朱部长的一个段子,你应该也知道,就是那个‘朱,快莱’,这三个字就像三座大山,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有一天我报了一个题,江南地铁时代快来了,当场就有人笑趴在桌上,我偷偷抬眼一看,朱部长脸都黑了。从此以后,我甚至认真到了偏执的地步,把自己搞得像个神经。比如说,每天报题前,我都要检查无数遍,看看有没有快来两个字,明明没有,好多次我却看见满纸都是。兄弟,你是无法体会,这些年来我有多累,苦不堪言啊。”
“兄弟,真不敢想象,也不敢相信,你心里背负着这么多沉重的东西。一路过来,你不容易啊。”
“你说权力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不要说看到他那张黑脸,就是他的一个名字,都能把人折磨成这样,太可怕了!”
“已经过去了,你现在最重要的是调整好心态。”
“谁说过去了?只是换了一张黑脸而已,我......”雷声远说到一半突然打住,望着钱晓伟,努力挤出了一脸笑容。
“下次你认真看看,其实那是一张宽以待人的笑脸。”钱晓伟先是爽朗一笑,然后加重了语气,“兄弟你兢兢业业这么多年,这个啊,至少我钱晓伟心里是有数的。”
雷声远只是一个劲地摇头,跟钱晓伟碰了一下杯,说:“对我来说,兢兢业业又能怎么样?还不是从主任干到了副主任。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上不去吗?到了总编室,我总是在思考这个问题。原因就在于,只要是领导的话,我都当圣旨,哪个领导发了话,我都会不折不扣执行,不管是对还是错。偏偏领导们的想法经常不一样,甚至是对立的,你讨好了这个就得罪了那个。最后的结果就是,谁都夸你办事认真,谁的心里都不会真正有你。所以,兄弟,凡事不能平均用力啊,平均用力就哪里都使不上力。”
“兄弟,谢谢你,这才是推心置腹的话。”
“只怪我是一个完全没有自我的人,人云亦云左右摇摆,所以人人都不喜欢我。”
“呵呵,你又不是人民币,当然做不到让人人都喜欢。”
“我是人民币又能怎么样?人民币有百元大钞,也有一角的小钱。百元大钞自然是人人喜欢,一角的小钱就不见得了,不可或缺,可是很多人又不屑一顾,甚至随手就扔了。我就是那一角的小钱,被人随手扔到了总编室。”
“你也不必这样悲观,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说不定哪天又被委以重任了。”
“不做那个梦了,命里无时莫强求。我虽然被马总扔到了总编室,却从心里佩服他,一直以来,报社的人我只佩服两个,另一个是贾亦真。他们都是真性情,一切出于公心,敢做自己想做的事,虽然遭人排挤,可是活出了真我。有时候我也想,反正上不去,与其这样窝囊地逆来顺受,不如像他们一样痛快地做一回自己。可是真要遇到事,我又做不到,我时常为自己的软弱感到悲哀。而最大的悲哀在于,你明明知道自己致命的缺陷,即使拼命也走不出来。”
雷声远耷拉着瘦长的脸,目光就像掉进了面前的酒杯里,半天都捞不起来。
钱晓伟在雷声远肩上拍了一把,也是有感而发:“兄弟,谁都有性格缺陷,顺其自然最好,强求自己反而处处掣肘。你讲到马总和贾亦真,我也佩服他们两个,这是心里话。像贾亦真,我跟他是同学和同事,但不是朋友。之所以不能成为朋友,是因为我常常为了别人改变自己,而他习惯于通过自己去改变别人,为人处世的方式截然相反。事实上,他改变不了别人,但是他能一直坚持自己。能做到这点,难能可贵呢。”
“从今天起,你晓伟也让我佩服,这不是恭维话。我雷声远做过一些事,是对不住你的,我也知道你一直不服。” 雷声远抬起头,迎着钱晓伟的目光,“比如早几年你做的那个朵颐卧底报道,推荐全省报纸好新闻参评作品时,我最开始压着没有上报......”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都忘记了。不说了,不说了,啊,喝酒,喝酒。”
“不,你听我说完,这件事就像一块石头,一直压在我心里,憋得难受。之所以那样做,原因其实很简单,我是出于私心,当时我自己有一篇环境保护的大稿子参评,怕你抢了我的风头。现在回过头想一想,我真是愚蠢到家了,你那样一篇轰动全省甚至是全国的报道,我能压得住吗?幸好后来马总要求补报,要不然我会被里里外外的口水淹死。你如今不计前嫌,在我最失意的时候,反过来请我吃饭,这不是一般人能有的胸怀。兄弟,你是一个干大事、更是一个能成大事的人,往后只要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吩咐,不管什么时候,我雷声远都跟你站在一边。”
雷声远的目光是诚挚的,钱晓伟的心里是感动的。这种感动,不只是来源于雷声远的推心置腹和真切表白,还来自于他对自己广阔胸襟的高度肯定。
感动之余,他也在细细揣摩,雷声远是不是故意袒露心扉取信于自己,再借机选边站队呢?
他又反过来一想,即使真是这样,也未尝不是好事。他跟雷声远的矛盾早就不是秘密,如今他连死对头都能山容海纳,谁都会感念和感召于他钱晓伟怀敌附远的气量。
这顿饭,只是钱晓伟在规划未来的宏伟蓝图中,轻描淡写的一笔,却勾勒出了浓墨重彩的效果。这顿饭钱花得比什么都值,他从雷声远感激涕零的表情中,看到了一个正在脱胎换骨的自己。
在雷声远的嘴里,报社的权力巅峰不过是一张黑脸而已。钱晓伟回到家里,站在浴室镜子前拧眉立目好半天,怎么也照不出一张黑脸,只看见一副红得发紫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