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晓伟是最烦过年的。
烦酉县一到过年就下雨,一脚水一脚泥去乡下亲戚家拜年。
也不是真烦去乡下拜年,是烦爸爸时不时跟他讲家训,问他花花绿绿的票子到底是怎么来的。
也不是真烦爸爸像个纪委干部,是烦妈妈一到上桌吃饭,就长吁短叹别人家过年怎么怎么热闹,宋雅倩的孩子都快上初中了。
尤其是今年这个年,是他过得最不安心的。魏妙果又哭又笑的那一幕,总在他的眼前晃动,如今,她只怕是连什么叫过年都搞不清了。
初一上午,他犹豫了半天,还是拨通了江琳的电话。
“琳子,新年好!”
“新年好。”江琳的声音有些沙哑沉闷,语气不冷不热。
“听你声音有点不对,感冒了吗?”
“没有,昨天晚上在医院过的,陪了妙果姨一晚,到现在还没睡觉呢。”
“辛苦你了,魏老板她,现在怎么样了?”
“不吃不喝的,总讲有人在饭菜里下了毒,要害她,才几天就瘦了一圈。”
“慢慢会好的......我相信她会好起来的,你自己也注意身体啊。”
他鼓足勇气打江琳的电话,就是想问清楚魏妙果的情况,江琳说到的那个“毒”字,在他的心头和眉头狠狠戳了两下,一时乱了方寸,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便匆匆挂了电话。
他没有在魏妙果的饭菜里下毒,而是在她的心里撒了一把该死的工业盐!这把该死的工业盐就是泼出去的脏水,想收都收不回来,已经在魏妙果的身上泛滥成灾!
尽管一切都于事无补,他也必须给自己一个交代,至少是给自己一个安慰。他打开笔记本电脑,在百度中输入“精神病人用品”,找不到想要的答案。他又输入“精神病人食品”,翻了几十页还是不得要领。正应了他曾经所言,精神病人的生存状况,往往容易被人们忽视。
人们、当然也包括他自己的这种习以为常的忽视,今天令他如此气馁又如此气恼,便恶狠狠地关闭了百度搜索,在卧室里来回走动,像一只无头苍蝇,更像一头困兽。
心乱如麻中,他想到的唯一的补偿方式还是给钱,虽然魏妙果不缺钱,虽然落入了俗套,但俗套的东西往往最容易被别人和自己都接受。
给多少合适呢?他的脑海中冒出了一个数字,10万。对,就是10万,交给医院作为她的治疗费用。10万块钱尽管赎不回自己的罪孽,但是能买回一份良心,即使相对魏妙果遭受的灭顶之灾来说,10万块钱的良心仍然是廉价的。
刚舒了一口气,他突然发现了一个致命的巧合,魏妙果当初给市精神病医院的捐款数也是10万,结果把自己的后半生扔到了那里。他的心头和眉头又被狠狠戳了两下。
10万不是一个吉利数字,他在良心的天平上赶紧加了2万。
折腾了自己半晌,他的心头还是乱云密布,便跟父母打了声招呼,径自出门溜达去了。
他想都没想该去哪里,只是由着脚步施施而行,穿过两条清冷的小巷子,前面顿时热闹起来,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不绝于耳。抬头看去,不觉间走到了万福寺的门口。
大年初一到万福寺烧香,是很多酉县人不敢忽略和敷衍的一件大事,一张张庄重肃穆的脸,在钱晓伟的眼前绘成一片厚重的铅色,仿佛这阳世上原本就没有悲和喜。
他的心里忽然一动,马上在旁边的小摊上买了一套香烛,随着人流踏进了寺里的大殿。
跪在能容天下难容之事的弥勒佛前,他双手合十念念有词,跟菩萨费了好半天口舌,这才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响头。
跨出大殿,他的心头刹那间空灵起来,就像卸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脚步也轻快了不少。他顿生感悟,难怪寺庙里香火这般旺盛,原来是几个响头,能帮不堪重负的芸芸众生叩开心灵枷锁。
走到大门口,突然听到有人喊他,转过头一看,原来是姜向东。
两人互道了“新年好”,各自点了一根烟,站在门口的大石狮子后面闲扯起来。
“晓伟,想不到你也来了,读书人不信这个哩。”
“我还真是第一次来。”
“你一定是来求平安的。”
“何以见得?”
“来这里的,要么求财,要么求平安。你的财运够好了,门板都挡不住。”
“哪里,都是弟兄们抬举。你经常来?”
“也说不上经常,大年初一肯定是要来的,好多年的习惯了。今天呢,一是求财,二是求菩萨保佑我们场子清净平安。”
“呵,兄弟真是有心。只是我们那个场子,本不是清净之地,人欲横流的。”
“平安就好。”
“你刚才说对了,我是来求平安的,但不是为自己。”
“那是为谁?”
“酉味道的魏老板,她疯了。”
“你开、开什么玩笑?”姜向东瞪大了眼睛,将信将疑。
“没开玩笑,我去精神病医院看过她,又哭又笑不吃不喝。东胖子,我们下手确实重了点……我心里真的不好受,刚才在菩萨面前,帮她说了半天好话。”钱晓伟轻轻摇头,一脸肃然。
“只想把她搞痛一下,谁知道她这么经不得事,谁知道呢……要不,我再去买一套香烛,也帮她求一下。”
“算了吧,有你一片好心,就行了……再说,本来就是一堆臭屎,你又进去搅和一次,只怕会让菩萨恶心呢。”
一时无话。
又各自点了一根烟,两张看不出悲和喜的脸,在烟圈交织中时隐时现。
吞云吐雾中,钱晓伟想起了大殿里的那副对联,弥勒佛不只是能容天下难容之事,还常笑世间可笑之人。
是的,菩萨也会恶心。他走了一下神,恍惚之间只觉得自己和姜向东,才是这世间最最可笑之人。而他钱晓伟偏偏还凑到弥勒佛跟前,唠叨着天理难容之事,简直是自取其辱亵渎神明。
他刚刚舒展的心头,立马又乱作了一团……
大年初三,钱晓伟就回到了江南,进城后先没回家,也没去拜年,而是直奔市精神病医院。
快到医院了,他才意识到差点铸成大错,便轻点刹车减慢了车速。
他一旦将12万块钱交到医院,立即会像栀子洲那场风波一样惹来非议。因为人们一定会追问,他钱晓伟凭什么替魏妙果交付巨额医疗费?在大家的无限遐想和滔天口水中,江南的好事者一定会联想到工业盐流入酉味道一事,一定会有人质疑他钱晓伟是不是为此赎罪。
他几乎惊出了一身冷汗!
慌乱迟疑中,他在前方路口掉了一个头,边慢慢行驶边左右张望,将车停在了一家大药房门口。
“新年好,您想买点什么?” 营业员迎了上来。
“新年好,请问有没有精神病人的营养保健品?” 钱晓伟搭着腔,举目四顾。
营业员愣了一下,笑道:“对不起,我们这里没有专门针对精神病人的营养保健品,您自己看看,营养保健品有很多种,我们能吃的,精神病人应该也能吃。”
钱晓伟说:“我一位朋友住在精神病医院,几天都不吃不喝的,你帮我推荐一下,只要能补充营养和体力。”
营业员不一会拿来一二十种产品,逐个逐个跟钱晓伟详细介绍。
钱晓伟抠出钱包,扬着手:“都要了,帮我拿个纸箱子装好。”
一路疾驰到医院门口,钱晓伟下了车,反而犹豫不前了,心已经跨进大门,脚却在原地打转转。
义无反顾马不停蹄从酉县赶过来,似乎只为到这里练习立正稍息。要是在平常,他一定会骂自己吃饱了撑的,今天他不但没有开展自我批评,还罕见地宽恕了自己。
他的嘴巴里振振有词:“有这份心,对得起你了。”
之后他又警惕地环视了一下四周,好在没人在意他。在这个地方自言自语,是容易引起别人误会的,好比在寡妇门前。
面对女人,他钱晓伟向来是勇往直前的,即便魏妙果如今是个精神病人,但他在心里没把她当成一个疯子。她还是那个优雅精致略带幽怨的魏妙果,她还是那个为汪继红和钱海的妈妈哽咽落泪的魏妙果,她还是那个说起女儿满眼散发着柔光的魏妙果。
今天到底怎么了?
究竟是没有勇气?还是没有诚意?或者说只是自编自演了一场啼笑皆非的苦情戏?他半天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打退堂鼓。他只是觉得,自己的表现类似于中国足球队,一路拼杀过来时绝不拖泥带水,临门一脚腿就抽筋。
他又开车上路,却漫无目的。从酉县出发时,他一心只想着要看魏妙果,现在临阵脱逃,一时真不知道要去哪里。
靠边停下车,他想了半天也没有方向,好像在江南,自己只有魏妙果这么一个熟人。
人就是这么怪,身边明明有很多朋友,还是经常感到孤独寂寞。
他突然想起古向凌说过年后找时间见个面,便拨通他的电话,犹豫了一下又挂了。大年初三能跟他说什么呢?无非就是拜年,再说除夕夜已经给他发过拜年信息了。
不想古向凌很快就回了电话,是钱晓伟抢先说话的。
“古市长,新年好!”
“晓伟,新年好啊,在酉县过年吧。”
“是啊,刚从酉县回来。”
“这么急啊,是赶回来上班吗?”
“我初五才值班呢,您上次说年后见个面,我迫不及待了,呵呵。”
“哦,是的。我看看啊,看看啊,要不晚上找个地方?”
“听领导安排。”
“要不,来我家里吧。”
“好啊,我吃过晚饭就过来。”
“还是算了,这个这个,晚上8点,到我办公室吧,市政府一办公楼6楼,607。”
大年初三就应邀到一个副市长的办公室做客,钱晓伟又觉得这个年还是过得有滋有味,之前的不快和彷徨马上一扫而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