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搬到江南迎宾馆办公后,钱晓伟天天两头跑,上午9点前在报社,9点后在组委会。中午和晚上几乎都在酉味道用餐,他觉得这是进一步接近魏妙果的绝好机会。
这天晚上,钱晓伟一个人坐在大厅闷头闷脑吃饭,魏妙果过来作陪,又招呼服务员送了一个菜,添了一套碗筷。
钱晓伟马上就吃得有滋有味了,心情好话就多,拿眼睛瞟着旁边一桌,小声说:“你看,那个老头子真的无耻。”
魏妙果顺着钱晓伟的目光看过去,说:“老人家规规矩矩的,哪像你说的那样。”
“我是说他没有牙齿。”
“老掉牙的段子,无齿下流,我们也会有那么一天。”
“真的啊,你这句话,我等了好久。”
“别钻空子,好好吃饭。”
“以后再找机会钻你的空子,现在讲一件正经事啊,你应该还记得前年酉县那个金店劫案吧?”
“拜读过你的大作。”
“我当时参与了追捕,而且第一时间采访了其中一个劫匪,也姓钱,叫钱海。我跟他聊了很多,他说到妈妈时几次落泪,其实他是一个孝顺的小伙子,只是因为各种原因误入歧途。去年他被枪毙了,押赴到刑场时,还朝家的方向叩了3个响头,他是舍不得妈妈呢。小伙子是家中独子,死的时候好像只有21岁。他爸爸过世得早,妈妈现在应该是60多了,而且身体一直不好,如今就剩下老人家一个人,可怜啊。这几天我想去看看她,你有时间一起去吗?”
“难得你有这份善心,只是我女儿这几天感冒发烧,跟老师请了假,每天住在家里,等她康复住校了,我陪你去,跟着你做一回爱心大使吧。”
“好啊,一言为定。你女儿多大了?在哪里上学呢?”
“18岁,大姑娘了呢,在一中上高三,还有几个月就要参加高考了。”
“高考就是一场大决战,过了这几个月,你和她都轻松了。”
“是啊,这几个月确实是最难熬的,我女儿是一刻也不敢耽误,打点滴的时候还在看书,看着她都累哩。”
“我看着你也累。”钱晓伟故意眯了眯眼,昏昏欲睡的样子。
“怎么了?”
“你身上看点太多,我就是马王爷,眼睛也不够用。”
“胡说八道,一个老女人,有什么好看的。”魏妙果嗔怪着,又呵呵一笑,“我女儿埋怨最近作业太多,钢琴和舞蹈都没时间练,两只手根本不够用,说她要是千手观音该有多好。跟你说的,差不多是一个意思呢。”
“如今的学生作业多爱好广也不是坏事,培养了无数个优秀的马王爷和千手观音。他们上知天体运行原理,下知有机无机反应,外可说英语,内可修古文,求得了数列,说得了马哲,溯源中华上下五千年,纵横神州陆海千万里,兼修音乐美术,精通网络游戏。在他们面前,我们简直就是两个白痴。”
“哈哈,有意思有意思,当记者真是可惜你了,应该去做主持人。”
魏妙果开心的样子,尤其是她说起女儿时眼神里散发的温柔,令钱晓伟沐浴其中怡然自得,那点花花心思又荡漾起来。
他觉得自己今天的表现可圈可点,既在这个善良的女人面前呈现了爱心,又在这个优雅的女人面前展现了幽默。他就像一只求偶的公孔雀,正用力扇动着华丽的羽毛,以讨得魏妙果的欢心。而魏妙果跟一只高傲的母孔雀一样,含蓄地流露着欣赏之情,时不时瞄过来一眼,目光又赶紧躲开。
在他的眼里,魏妙果此刻就是一个怀春的少女,再给点热度,她就要春光乍泄了。他的心肌细胞已经受到强烈刺激,正在快速收缩和舒张,恨不得吃完饭就对她直接采取行动。
他紧盯着魏妙果,张了张嘴巴欲言又止,便拿起手机给她发了一条信息:今晚出去放松一下吗?唱歌泡吧看电影都行。
听到铃声响起,魏妙果点开信息,有些惊讶地望着钱晓伟,摇头笑笑,道:“想不到你钱大老板也这么矫情,呵呵,你也有羞于启齿的时候呀?”
钱晓伟涨红了脸,撇着嘴说:“你别老是把我想得那么放荡不羁粗俗难耐,好不好。根据我多年的工作经验,书面报告比口头报告,更能引起重视。”
“花样真多,还报告呢,我又不是领导。”
“是要玩点花样,你在上面,就是领导了。”
“痞里痞气,不跟你说这个。”
“我的书面报告,你还没有批示呢。”
“才跟你讲的,女儿在家养病,等她住校了再陪你去乡下,总可以了吧。”
钱晓伟只知道钱海住在黄龙乡,一大早就打曹小平的电话,请他查一下具体地址。
曹小平很快发来信息:牛场坪村枫树组。
钱晓伟开车到了江南迎宾馆,魏妙果已经站在大门口等候。
他停好车,下来帮她拿东西,有春夏装、鸭绒被、毛毯、烤火炉,还有食用油和补品。
钱晓伟问,现在是春天呢,怎么带了这么多冬季用品?
魏妙果说,乡下老人最难熬的就是冬天,只是不知道老人家的身材,随便给她买了几身衣服。
出城一直往酉县方向行驶,两人一路聊着。
“你女儿准备报哪个学校?”
“她一直想上中国传媒大学呢。”
“嗯,这个学校不错,就是以前的北京广播学院,江南电视台的几个名腿,都是这个学校毕业的。只是要选好专业啊,找工作时流的泪,都是选专业时脑子里进的水呢。”
“你脑子没进水,所以能存下那么多有味的东西。”
“天天在你店里吃饭,一肚子有味的东西。”
“搞了半天是出口转内销啊,那你讲一个最好笑的。”
“最近江南的2路公交车上,总有一个漂亮丰满的女人,在男人身上磨磨蹭蹭顺手偷钱包。早几天公交分局的两个便衣民警上车后,那女的又故伎重演,用前胸贴上了两人的后背。民警甲不为所动,民警乙享受着骚扰,等那女人将手伸进民警乙的裤口袋时,民警甲将她一把掐住,这就叫姜太公钓鱼柳下惠捉贼。没想到吧,江琳她爸爸那么老实一个人,也会吃别人豆腐。”
魏妙果哈哈大笑道,你越来越幽默了。
钱晓伟说,我一直就这么幽默,只是你的心里从来没有我。
魏妙果抿嘴而笑,不再言语。
过了县城30里,钱晓伟看见前面有一个简易路牌,箭头指向黄龙乡,便驶出高等级公路,拐进一条坑坑洼洼的砂石路,一问行人,到牛场坪村还有20里。
钱晓伟慢慢开着,车子摇摇晃晃起起伏伏,就像坐在轿子上。
魏妙果突然一手捂着嘴巴,一手朝钱晓伟挥舞,示意他停车。
车子还没停稳,魏妙果已经打开车门跳下去,蹲在路边狂吐不止。
钱晓伟过来轻轻拍着她的背,递过来一包餐巾纸,又跑到附近的小店子买来姜片和矿泉水,一样样喂到她嘴里。
魏妙果总算缓过一口气来,说,好多年没晕过车,可能是昨晚受凉了,加上这段路太颠簸,还是怀女儿的时候这样子呕过哩。
钱晓伟说,我真想天天带你跑这样的路。
魏妙果笑道,谢谢你了,细心的坏男人。
听到“坏男人”三个字,钱晓伟的心早已酥麻了一半,再看还没完全恢复元气的魏妙果,却是比先前更加楚楚动人了。
一路尘土飞扬进了村,两人四处打听才找到钱海家里。只见几间破旧的土砖屋,窝在几栋两层楼房之间,就像江南的棚户区扎根在cbd商务圈,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门是开着的,钱晓伟喊了一声:“钱海妈妈在家吗?”
一个满头银丝的女人,不知从哪个阴暗的角落突然钻出来。
她的脸如同一张折了无数印子的黄草纸,佝偻着身子,系着围裙,手里拿着一只瓜瓢,像是刚刚喂过猪。老人木然地望着来客,目光空洞而深邃,从那里走进去,仿佛能回到千年以前。
钱晓伟打了一个寒噤,问:“您是钱海的妈妈吗?”
老人点点头,面无表情地打量着两个陌生人。
钱晓伟字斟句酌道:“我们是钱海的朋……钱海的熟人,我也姓钱,是你们本家呢,来看看您老人家。我们能坐下跟您说说话吗?”
老人还是点头,一句话也不说。
钱晓伟进屋搬出来3张椅子,摆在门口,招呼老人和魏妙果坐下,好像他是主人一样。
也难怪,这户本来就是钱家。
“老人家,我们只是过来看看您,没别的意思。给您买了一些东西,还不晓得您合不合适。”魏妙果说着,将带来的东西一一交到老人手里,又拿起新衣服套在老人身上,除了一件稍稍偏大,其他的正好合身。
魏妙果显然很高兴,冲钱晓伟笑了一下。
钱晓伟也笑着点头回应,他欣喜于跟她达成这种无需言表的默契。
“阿姨,我听说您有哮喘病,给您买了一些进口特效药,服用方法我都写在纸上了,您要是看不懂,就请隔壁邻居帮您看,啊。” 钱晓伟将一只塑料袋递给老人,交代着。
老人点头不止,两行浑浊的泪水滚落到脸上。
“您要是发病了,实在动不了,就让邻居打我电话,我送您到县里的医院看病,千万记得啊。”钱晓伟一激动,又拿笔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手机号码。
钱晓伟就怕自己当着女人的面激动,血往上涌脑神经短路,什么好事都做得出来。
比如在江琳面前,他曾经请一个要饭的吃肯德基汉堡,人家连吃3个打包3个,还讨得一把牙签,打着饱嗝剔着牙齿扬长而去。谁知第二天路过那家肯德基时,5个要饭的在列队欢迎他,一拥而上将他架进店里。
比如在范红琳面前,他曾经给一个乞讨的小姑娘50块钱,结果围上来10多个乞讨的小孩,给10块的人家还不要,他一看钱包里的大票子全是100块的,只好率领大家浩浩荡荡去银行兑换零钱。围观的人指指点点,一致认为他是丐帮首领。
对于这两个伤心之地,用钱晓伟的话说,从此屙尿都不朝那个方向。他屡屡告诫自己,面子害死人。可是只要有心仪的女人相随,他又好了伤疤忘了痛,止不住屡屡加害于自己。
老人抹着眼泪,终于开口说话:“你们两口子一看就是好人,你们两口子是活菩萨哩。”
钱晓伟意味深长地看着魏妙果,夸张地抛了几个媚眼。
魏妙果莞尔一笑,拉着老人硬得像松树皮的手,轻轻摩挲着。
“我家海子从小就老实孝顺,你们看,那箱子里的几件衣服,都是他给我买的,我舍不得穿哩。他不会干那些伤天害理的事,他几回给我报梦,都是瞪着眼睛,哭喊着没有杀人,他杀一只鸡都怕,怎么会杀人啊。我可怜的海子,他才二十岁哩,说没有就没有了,怎么就不能拿我的老命换他的一条小命啊。我可怜的海子,是被那些金银财宝害死的,都是要命的东西哩,本来就不是你的,去伸手干什么呀!”
老人似乎压抑得太久,情绪突然爆发,嚎啕大哭起来。
魏妙果也止不住泪眼婆娑,只顾着拿纸巾替老人擦拭泪水。
面对两个悲从中来的女人,钱晓伟一时不知所措,轻轻拍打着老人的肩,安慰着:“阿姨,都已经过去了,再想也没用,日子还要过下去呢。您千万要保重身体,有时间我们还会来看您的。”
老人终于止住哭声,肩膀还在微微耸动。
魏妙果用手给老人理了理蓬乱的白发,从包里拿出一万块钱。
钱晓伟伸手将钱遮住,朝她使了个眼色,低声说,进屋吧。
魏妙果抬眼四顾,旁边的几栋楼房前,都有人朝这边探头探脑,二楼的窗户后面也趴着几双眼睛,就像在围观两个外星人。
钱晓伟扶老人进了里屋,魏妙果将钱塞到老人手里,钱晓伟也递上一万。
魏妙果说,老人家,这是我们两个的一点心意,您可要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把钱放好啊。
老人将钱推回到两人手中,哽咽道:“我都一把老骨头了,要这么多钱干什么?海子就是贪图这个,人都没了,要命的东西哩,我看了都害怕!”
钱晓伟抓着两扎钱硬塞到老人的围裙口袋里,低言细语:“海子走了,没人给您老人家养老送终,今后万一有个三病两痛,这点钱正好留着应急,您一定要收下,要不然我们心里不安。”
魏妙果也百般劝说,老人总算从口袋里抽出手来,遂了两人的意。
钱晓伟冲魏妙果点了点头,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又抚慰了老人几句,这才告辞而去。
魏妙果上车后,情绪低落一言不发。
钱晓伟说:“别伤心了,还有多少可怜人,只是你没有见到。”
魏妙果说:“60岁的人老成了这样,她过得不易啊,真是可怜。有人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看她只有可敬之处,给她留点钱,开始还死活不要,遭受这么大的打击,还能积极面对生活,家里还养了几头猪哩。要是换成我,只怕早就疯了。”
“你要是疯了,我就把你当成一个疯丫头,天天追在你屁股后面跑,好吃好喝的伺候你。”
“就会花言巧语。”
“我发誓。”
“你发什么誓?”
“山盟海誓。”
“千万别,这么古老的东西,会吓死我的。”
钱晓伟打开双闪,说:“像我这样的好男人,打着双闪都找不到了。”
魏妙果说:“呵呵,你还是关了双闪吧,别搞得这么隆重,后面是一辆拖拉机哩。”
钱晓伟一路上都在酝酿着晚上怎么钻魏妙果的空子,还有几里路就要到酉县县城了,他有意调侃道:“钱海妈妈说我们是两口子哩,我觉得也像,我跟你,就像祖国跟钓鱼岛一样不能分离。”
“你也太夸夸其谈了吧。”
“我们是有几分夫妻相呢,嘿嘿,要不今晚不回去了,到圣龙山庄开间房,我们两口子过夫妻生活去。”
魏妙果打了一个哈哈:“你真会开玩笑。”
“没开玩笑,跟你说真的呢。”
“不可能的事,就别瞎想了啊,安心开车回去,女儿在家等我呢。”
钱晓伟就像一只被冷落的公孔雀,再也无心开屏示爱。
转眼就上了高速,风驰电掣间,他觉得自己跟魏妙果,就是前方那两条虚虚实实的车道线,再怎么加油也赶不上一个交叉重叠点。正如希尔伯特几何体系所定义的,两条平行线只会在无穷远处相交于一点。
无穷远究竟是多远?
钱晓伟眼前一片茫然,怏怏地开着车回到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