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多,警方将劫匪押解到县城,连夜突审了投案自首的小伙子钱海,他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第二天上午,经方向清特批,钱晓伟前往看守所采访钱海。他没想到劫匪也姓钱,心里嘀咕着,还叫钱海呢,都是钱害的。
武警将戴着脚镣的钱海,押到看守所的一间小办公室,厉声喝道:“钱海,记者要采访你,老实点啊!”
钱海在对面坐下,钱晓伟看到他脸色苍白满眼血丝,估计是彻夜未眠。他掏出两根烟,抬头看了看钱海身后的武警,武警点点头。他将两根烟同时点着,递给钱海一根。
钱海眼里闪着光,连说“谢谢”,接过去深深吸了几口,好一会才三窍生烟,好像要把这种惬意储存在五脏六腑。
“钱海,我是记者,今天也说不上就是采访,只是想跟你聊聊天,说说心里话。”钱晓伟字斟句酌道,他想尽量营造轻松的氛围。
钱海又猛吸了一口,鼻孔里喷出两溜浓烟,点头称是。
钱晓伟闻到一股过滤嘴燃烧的焦糊味,将一盒烟放到桌子上,说:“慢点,别呛着,够你抽的。看样子,你才二十出头吧?”
“二十一还差几个月哩。”钱海盯着只剩下半截过滤嘴的烟头,应道。
钱晓伟又点了一根烟递过去,问道:“昨天你怎么想到要投案自首呢?”
他觉得投案自首比投降悦耳动听多了,难怪钱海也是这么说的。
钱海低头沉思,似乎沉浸在如烟往事中,半天才说话:“不投案只有死路一条,投案可能还有活路,我是被逼着一起干的,起码我没有开枪杀人。当时在山洞里听到外面狗叫,我就晓得逃不脱了,只想出来自首。武猴子,就是被田少爷打死的那一个,也是被逼着走到这一步的。他一听到政府喊话,就往外跑,想捡一条活命,结果田少爷一枪打在他的脑壳上。一看武猴子栽在前面,两条腿还在抽搐,跟杀了一条狗一样,我就不敢动了。一直等到外面一枪把田少爷撂倒在地动不了,我才敢出来。”
“你跟他们怎么混……怎么玩到了一起呢?田少爷凭什么逼着你去干这种掉……这种危险的事情?”钱晓伟小心翼翼地造词遣句,努力维持着钱海的自尊和平静,因为对话才刚刚开始。
“说起来你都不会相信,跟田少爷、武猴子认得一两年了,我还不晓得他们的名字,在外面玩的都是这样呢。唉,要跟你讲清这个事,话就多了。我家住在黄龙乡的大山里,妈妈快四十岁才生下我,爸爸走得早,妈妈一个人把我带大。家里穷,她身体又不好,我初中没毕业就到县城摆小摊,那时候刚满16岁哩。卖板栗,摆烧烤摊,炸臭豆腐,本钱小的生意我做过好多。刚开始还赚了一些小钱,记得有一次我花了200多块钱,给妈妈买了一件棉袄和一条毛裤,妈妈嘴里骂我乱花钱,说在城里赚几个钱不容易,可是我看得出她心里高兴。”
说到这里,钱海笑了,就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后来街上管得严了,城管一来就掀摊子,赶鸡鸭一样追得我四处跑。你不晓得,小摊小贩都怕城管,老鼠看见猫一样。有一次,我想从他们手里抢回几十块钱的板栗,他们几个揪住我就用棍子抽,我实在气不过,操起扁担打翻两个人。他们受了伤,我头上也出了血,他们先动手的没事,我反倒被抓起来,判了一年半。你说,我跟谁去讲道理……”
似乎意识到背后有人,应该老实点接受采访,钱海刚激动起来就打住了话。
“没关系,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聊天嘛,是不是。你在牢里认识他们的?”城管的英勇行为遭到劫匪的大肆污蔑,钱晓伟不但没有严厉制止,还有意助长他的嚣张气焰。
钱海摇摇头:“我们以前不认识。从里面出来以后,社会上的朋友介绍我到北门口的一家卡拉oK看场子。我觉得这个工作蛮好,虽然经常要对付街上不三不四的流子,但总比对付城管轻松多了。流子白吃白玩后还有一个谢字,城管那些王八蛋啊,白拿白要还没一句好听的,跟借他的米还他的糠一样。不好意思,一扯就扯远了。”
跟钱晓伟要了一根烟,连吸了几口,钱海这才接上话。
“田少爷和武猴子,差不多每天在我们场子门口打桌球,慢慢就认识了。田少爷好有钱的样子,人又大方,总是请我和武猴子吃宵夜。也没见他做过正经事,开始真不晓得他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后来才听说他在外地干过一票大的,绑了一个老板,一次就搞了几十万哩。他还晓得我栽进去一年多,说都是混江湖的几个兄弟,以后大家要相互照应,找机会一起干点大事。要是早知道他会逼着我们干这种大事……做都做了,后悔也没用,你说是不?”
“至少你知道自己错了,人不怕犯错,怕的是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现在我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想改只怕都没机会了……我和武猴子觉得田少爷很讲义气,跟着他在街上走都好有面子,就认他做大哥。田少爷还去过我家里,那次是我妈妈病了,他陪我一起连夜回的家。我们那个地方又不像城里,伸手就可以拦到的士,一到晚上就冷火秋烟的,连一台拖拉机都拦不到,我和田少爷轮流背着妈妈,走了七八里坑坑洼洼的机耕路,把她送到了乡卫生院。后来回到城里,田少爷逢人就夸我孝顺,说交朋友就要交我这种对父母好的。记者大哥,我并不是在你面前摆自己的好,有一句老话,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
“你说的是,我交朋友也是这个原则,一个对父母都不好的人,不可能对朋友好。”
“这次抢金店的事,一两个月前田少爷就跟我和武猴子讲过,他还拿出枪给我们看,说要做一回大买卖。其实我和武猴子都怕,跟他说动枪的事不敢搞。田少爷说,我把这种掉脑袋的事都告诉你们,是把你们当亲兄弟,跟我搞就有享不尽的福,不跟我搞家里人就要死光。我还是怕,跟他说杀人的事真不敢做,他威胁我,那你就等着先给老娘收尸吧。”
钱海停顿了一会,眼神里似乎还有惊惧。
“他晓得我只有妈妈一个亲人,把她看得比什么都重,逼着我走上这条路......一条死路,我也不想啊。”
“你当初知道他要抢金店,为什么不报警?把他抓起来,不就没事啊。”钱晓伟问罢,自己都感觉这是一句废话。
钱海沉默半晌,没有回答。他又要了一根烟,眼神随着烟雾缥缈不定,自言自语道:“还不晓得跟妈妈,能不能再见上一面。这个天气,她的哮喘病只怕又要发作了……”
说着说着,钱海的眼圈红了,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低声啜泣起来。
钱海的真情流露,比任何课本里阐释的“人之初性本善”都要生动。
善恶就在一念之间,善恶也没有绝对标准。比如在钱海眼里,田少爷曾经并非恶人,可城管从来就不是善类。而在钱晓伟眼里,钱海至今都不是一个恶人。
钱海的孝心和经受的磨难,令钱晓伟生出许多同情和伤感,只感觉眼眶一阵酸涩,忙装出被烟熏得难受的样子,抬手擦了擦眼睛。
钱晓伟找不到合适的话安慰钱海,便任他发泄释放,等他平静下来,才问道:“这三天,在山上怎么过的呢?”
钱海皱着眉头,说:“身上带的干粮,头天晚上就吃完了,第二天起粒米未进,只顾着逃命,其实心里清楚,已经无处可逃。肚子饿得痛,身上背的金银珠宝,又不能当饭吃,反倒成了包袱,真的恨不得拿去换几个肉包子哩。现在想想,要这些金银珠宝有什么用啊,还不如几口吃的东西实在。跟你讲老实话,这三天两晚比牢里的一年半好像还要长。坐牢还有个盼头,时间一到就可以出去,在山上东躲西藏,真不晓得哪天是个尽头。现在进来了,心里反而踏实了,你说怪不怪?”
“既来之则安之吧。要是这次你们逃脱了,分了钱,你会怎么用?当然,这只是一个假设。”
“在城里买一套房子,把妈妈接过来一起住。我16岁那年进城做小买卖时,就一直做这个梦,可是……”钱海的眼里刚有些光芒,马上又黯淡下去,“这位记者大哥,你说我会死吗?”
这个问题近乎幽默,好像钱海还想万寿无疆一样。钱晓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当然明白钱海的真实意思,就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钱海拖着沉重的脚镣,哐当哐当渐行渐远,钱晓伟望着他左摇右摆的背影,不免感慨万千。钱海这个懂得亲情冷暖的小伙子,却犯下了惊天大案,今后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孝敬老娘了;而汪继红乐于照顾一位无亲无故的老奶奶,却因不能善待生养自己的母亲,反误了卿卿性命。
多么复杂的人性,多么纠结的双面人生。
他为钱海善良的一面惋惜,又为汪继红虚荣的一面悲哀。
另一面的你,又是个什么样子呢?钱晓伟轻轻问了自己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