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法线被记者们戏称为油水生产线,跑场子拿的那点红包,只能算是清汤寡水,背后的利益交媾才是肉汤泡饭。钱晓伟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能在这条令人眼红的生产线上翩翩起舞,他的脚步不由得轻快起来。
马大明招呼钱晓伟在沙发上坐下,给他泡了一杯茶,这才落座,说:“晓伟,刚才利军找你谈过了吧?”
“是啊,谢谢领导们的关心。”
“知道为什么下了吴鹏的线吗?”
钱晓伟摇头:“马总,我真不知道。”
“有市民和企业多次投诉他敲诈勒索,虽然只查实了一起,虽然他主动将索要的几百块钱给退了,报社也给了他一个通报批评,但是不良影响早就扩散出去了。连政法系统和同城媒体也一直有议论,讲他不管是做正面报道还是负面报道,开口闭口就是要钱。这样下去怎么得了?砸自己的饭碗事小,砸报社的牌子事大啊。”
“马总放心,我会珍惜这个机会。”
“利军找你谈过,我还要跟你再啰嗦几句,你应该知道其中的轻重。政法线上诱惑太多,记者如果动起歪心思打起歪主意,跑线就成了经营,就会当成一门生意来做。新闻要是成了一种交易工具,就会胡说八道满纸谎言,想一想都觉得可怕呢。你非常有才,工作经验也很丰富,跑好这条线肯定没有问题,我希望你专心致志提高新闻的含金量,不要一门心思追求新闻以外的含金量,明白我的意思吗?”
“谢谢马总的教诲,我一定不负您的重托。”
“晓伟啊,我相信你,也送你一句话,政法记者,就是正直守法的记者。”
钱晓伟后来才知道,在报社采编工作例会上,除了朱快莱和马大明,几乎所有领导一开始都提出了自己的人选接手政法线,名单中并没有他钱晓伟。最后是马大明力排众议,将这副重担压在了他的肩上。理由很简单,一个敢于孤身卧底咬住黑作坊不放的人,才能啃下政法这块硬骨头。
在马大明和牛契的嘴里,钱晓伟似乎从来就不是人类,要么是一只飞来飞去的蜜蜂,要么是一条能咬善啃的狗。钱晓伟其实想活得高贵一些,可是领导们都不同意,也就只好听任人类摆布了。
虽然被马大明当成一条狗,钱晓伟还是对他多了几分敬重。这么多年,他跟马大明没有任何私人交往,同住一个院子,他甚至从没去过马大明家里。
感激之余,他又惴惴不安,朱快莱跟马大明表面上和和气气,暗地里却势同水火,马大明的一片公心,会不会把他钱晓伟卷进权力斗争的漩涡呢?果真如此的话,他脚下踩的就不是油水生产线,而是一触即发的导火线。
他不敢往深里细究,只能信了那半句老话,是福不是祸。
钱晓伟将工作调整一事,电话里告诉了周梓方。周梓方当然不会跟他过多客套,勉励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第二天上午,钱晓伟接到酉县公安局办公室主任曹小平的电话:“钱记者,我们局里今天晚上在圣龙山庄备了一桌便饭,几位领导先跟您见个面,交流一下今后的工作。一定请您抽出时间啊,下午我安排车来接您。”
钱晓伟客气道:“不用麻烦你们,我自己有车。”
下午将近六点,钱晓伟赶到酉县圣龙山庄。曹小平陪他走进包厢,跟大家一见面才知道,原来是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谢觉和县公安局长范卓辉,亲自为他接风。
接待规格之高,令钱晓伟颇感意外,他也明白这是周梓方打过招呼的结果。
宾主落座寒暄了一阵,谢觉举杯致辞:“周书记说,我们酉县政法战线,又多了一员得力干将。我就借周书记的原话,表达我们的欣喜之情,热烈欢迎钱记者。”
大家纷纷举杯一饮而尽,随后是范卓辉和曹小平等几位轮流敬酒,一圈下来,场面就开始热闹了。
钱晓伟知道今天酒是躲不过的,赶紧吃了些饭菜垫底。
范卓辉又站起来,并没有举杯,而是弯腰给钱晓伟添了一碗汤,然后拍着他的肩膀说:“钱记者虽然是家乡人,但是对我们酉县公安的酒文化,可能还不太了解。我们有一句俗话,关系松酒放空关系紧潜水艇。大家说,钱记者跟我们的关系,是紧还是松?”
曹小平几位高声附和:“贴紧!”
范卓辉冲钱晓伟一笑:“钱记者,大家都说我们关系贴紧。你开惯了小轿车,今天哩,就开一开家乡的潜水艇吧。”
钱晓伟从没听说潜水艇是怎么个喝法,笑着望望范卓辉,又看看谢觉。谢觉只是由着他们闹,笑而不言。
这时,服务员已经搬进来一箱啤酒,在每个人面前放了一只大杯子。曹小平让服务员往大杯里斟满啤酒,然后在旁边摆上一小杯白酒。
一切就绪,曹小平等人齐齐望着范卓辉,似乎警方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只等局长一声令下。
范卓辉端起那一小杯白酒,往泡沫翻涌的啤酒杯里一放,小酒杯迅速沉到底部。随后,其他人手中的小杯纷纷落入大杯,就像拎起一个个歹徒,扔进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在大家的注视下,钱晓伟只好照做了一遍。他一眼看过去,只有谢觉面前是空杯子。他刚要问一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试想,一个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跟你头次见面就“贴紧”过来,人家岂不是过于肤浅?他庆幸没有多嘴,否则自己才显得过于肤浅,今后在座诸位谁还敢跟你深交?
“钱记者,家乡的潜水艇是用来接待贵宾的,不是谁到了我们局里,就能轻易喝到的。首先,我代表局领导班子欢迎贵宾,先干为敬了。”
范卓辉一仰脖子,潜水艇穿喉而过。
钱晓伟就是听不得奉承话,范卓辉一客气,他也痛快起来,紧跟着将一杯酒倒进嘴巴。没料到白酒和啤酒的混合物,猛烈如同辣椒水,在他的喉咙口回旋了几圈,才怒目圆睁地勉强吞下去,顿时就有一把大火,从嗓子一路烧到肠胃。
接下来,范卓辉又以自己的名义敬酒,曹小平代表办公室干杯,刑侦、经侦、治安、交警、禁毒等部门的代表一拥而上,真正把钱晓伟拖进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钱晓伟一觉醒来,已是凌晨三点。他走出卧室,看见曹小平在外间呼呼大睡,再到客厅转了一圈,才知道住在圣龙山庄的豪华套房。
“以后你就是钱记者在酉县的后勤部长,吃喝拉撒,一样都不能马虎啊。”现在酒完全醒了,他记得范卓辉在桌上这样交代过曹小平。一句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却让曹小平如此上心,真是难为人家了。谁都不易啊!他有些感动,也有些怜悯,回头经过外间时,轻手轻脚上前替曹小平抻了抻被子。
中午,吴前勇委托常务副部长请钱晓伟吃饭,小赵作陪。钱晓伟想,吴前勇肯定是伤情未愈不便露面,不知道他在酉县还是江南,一看那两位总是绕开吴前勇说话,也就不好多问。
无聊透顶中,钱晓伟不禁暗发感叹,领导可以拿下属的艳事随意笑谈,下属对领导的丑闻却噤若寒蝉。这个社会是如此荒唐,也正是大家习惯和屈从于这种荒唐,社会秩序似乎才不会失常。
觥筹交错中,没人提及吴前勇,因为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说起话来反倒遮前掩后,好像自己做了更见不得人的坏事一般,一顿饭就吃得索然寡味狼狈不堪了。
沉闷的午餐总算敷衍过去,钱晓伟的那点花花肠子,又在柳镜屏身上缠绕。几次输入她的号码,他还是忍了又忍没有拨打过去,主要是害怕她老公的拳头没有轻重。
他坐在车上跟自己较着劲,见的冲动和不见的理智大打出手难分胜负。他决定还是问问硬币,图案一面就打电话约她见面,数字一面就回家看看父母。
他将一元硬币抛起后,双手合着接住,打开一看,上面是图案。
犹豫良久,他还是苦口婆心地劝自己不见为妙,便怏怏地回到父母家。
一进屋,感觉家里冷冷清清寒气逼人,钱晓伟禁不住一阵哆嗦,用力搓着手,推开了书房门。
钱浩庸正埋在书堆里写东西,听到门响,连忙抬起头来。
钱晓伟叫了一声“爸”。
钱浩庸一脸慈祥的笑:“晓伟回来了,外面冷吧,快来烤火。”起身就去开烤火炉。
钱晓伟说:“这么冷的天,也不晓得开空调。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不要省这点电费,人冻病了,花的就不是一点电费钱,还要受罪呢。”
“空调还没这个烤火炉管用哩。”钱浩庸摸摸儿子的衣服,心疼地说,“天气这样冷,你还穿得这么单薄。”
钱晓伟说:“没事呢,车上有空调。我妈呢?”
“你妈现在内退了,可时间观念比上班时还要强,每天下午一点,准时到校门口的麻将馆报到,肯定在那里打小麻将呢。最近天天输个几十块钱,回来就跟我赌气,好像我赢了她的钱一样。你先烤火,我去喊她回来。”钱浩庸边笑边出了书房。
“晓伟啊,回来了不在家吃饭,也不跟家里打个电话,你这孩子。”钱晓伟的妈妈鲁凤英从客厅一路数落进来。
钱晓伟搂着妈妈的肩,在烤火炉旁坐下,笑道:“回来了你也念叨,晚上陪你们吃饭就是。”
“你一眨眼就四十岁了,要找个人结婚哩。小宋那么好一个姑娘,你非要跟她离婚,听说她又找了一个,崽都上小学了。你看,我们都是这把年纪了。”鲁凤英现在除了麻将,最牵肠挂肚的就是这个事。
钱晓伟满脸赔笑,也不做声,任鲁凤英在那里唉声叹气。他从包里拿出两万块钱,放在书桌上,笑道:“这是过冬的空调补贴和妈妈的娱乐经费,只能专款专用啊。妈妈你以后不要那么在意输赢,玩得高兴就行,生气伤肝呢。就是天天输个几十块钱,一年下来也就一两万,这个钱我出。”
“看看你儿子,恨不得我天天给人送钱哩,好像这些钱都是屙屎捡的一样。”鲁凤英一脸灿烂,冲钱浩庸说。
钱浩庸没有搭老婆子的腔,收敛起笑容:“晓伟,你这些钱来路都正不正啊?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干不净不明不白的钱,一分都不能要。你不要笑爸爸迂腐,一看见你的车,一看见你回家就几万几万的给,我心里就发慌。我们家都是读书人,从你祖爷爷起,姓钱不以金为贵、名利皆空品自高的家风,就秉承延续下来,出格的事千万做不得哩。”
钱晓伟有些不耐烦:“你都问过几十次,说了这些钱是我开广告公司赚的,干干净净,你放心好吧。”
鲁凤英收起桌上的钱,开开心心准备晚饭去了。
钱晓伟生怕父亲再跟他提钱的事,一讲到钱,老钱和小钱都急,便将话题引到红学方面。
钱浩庸果然上当,笑出了一脸菊花,指着桌上的几本红学新着说:“梓方早几天来学校检查工作,特地到家里看了我们,还送来这几本好书呢。梓方是有心之人啊,难得他这么多年一直记得我,一直关注冷门学术,还说现在出书难,要给我拨一笔出版经费呢。”
钱晓伟差点就笑出声来,老爷子一点也不迂腐,说到钱,一样喜上眉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