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吴念住在了何七家里,两人开了瓶红酒边喝边聊,当然几乎都是何七在讲话,一直到凌晨三四点才沉沉睡去。
然后,吴念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在吴世明怀里,脑袋昏昏沉沉的,她转过身面向吴世明,仔细看着他的脸,一只手抚过他的眉、眼睛、鼻梁、最后是嘴巴,像他触碰她那样。
“你明明想过带我一起走,为什么又放弃了?”她问。
14岁那年冬天,她记得吴世明送她一件黑色的羽绒服,衣服很大,可以遮住她的膝盖,很暖和,那个冬天她一点都不冷。
他有一件一模一样的。
第三场雪到来的那天,吴世明开着车载她到一片树林里,去的路上吴念还在想雪太小了,都不够堆起一个雪人,还要再等等。
她被粗暴地扯下车,因为没站稳倒在了车边,黑色的羽绒服瞬间就粘上了泥土和雪花,她起身皱着眉拍打,只是打落了雪花却擦不干净泥,本想上车找纸巾,又被吴世明拽回扛在肩上扔到了一棵树下,一颗光秃秃的树。
吴世明当着她的面用石头砸碎了很多白色的药片,一整盒的药片洒落在地上,几乎要与雪融在一起,不知砸了多久,吴世明突然转身折返回去,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两瓶酒,她记得是啤酒。
泥土,白雪,药碎...被塞进啤酒瓶里,像是瞬间就化了。
他分给吴念一瓶,还跟她碰了一下,却并未放进自己嘴里,只是坐在地上用通红的眼睛看着她。
太冷了,她想,何必跑这么远,何必放进啤酒里,在家不好吗?用咖啡不好吗?她那一刻只想喝一杯烫嘴的咖啡。
瓶口冰凉,她记得自己喝了一口还是两口,酥麻的口感多了些泥土的味道...
可吴世明又猛地夺过酒瓶,将那两瓶酒砸的稀碎,她就蹲坐在泥土里仰着头看他,看他指间染了血,看他跪在自己面前哭到干呕。
吴念抓他的手,被他一次次狠狠甩开。
她爬向他,钻进他怀里,抱住他发抖的身体,一遍又一遍地喊他“小叔。”
最后她喊他“爸爸。”
她让他别怕,却被他按在地面上掐住了脖子,雪落在她的头发上,眼睛上,嘴边...
她张着小嘴看向他,呼吸愈发缓慢,因为难熬双手攥满了泥土,微曲的双膝缓缓放平,地面冰凉,她仿佛看到了一只鸟,白色的,又像是浅黄色。
再次醒来是浴室,赤裸的身体和温暖的水,吴世明同样是光着身子,他将她抱的很紧,神情却呆滞,无论她怎么喊他,他都未曾看她一眼。
吴念将水关掉,裸着身子去拿浴巾,隔着浴巾从背后抱他,她说饿了,想吃面。
吴世明这才有了动作,扯着浴巾回了卧室。
她擦干身上的水渍,穿好衣服,依旧是那套带着湿意的衣服,又从柜子里翻找出一个围巾,挡住了脖子上的痕迹,坐在客厅等那碗面,发尾的水滴落在沙发上,她细数沙发上的水痕,很多年了,她不喜欢爸爸买的这套沙发,窄窄的,硬硬的,等她长大了要换一套,换成宽宽的,软软的...
吃面之前,吴世明用湿巾将她指甲里的泥土清理干净,每一根手指都擦得很仔细,丝毫不在意自己受伤的手,也不让吴念碰。
他指着桌上的面说“没放葱,吃吧。”
吴念不喜欢葱,可吴世明每次煮面都会放葱花,这是第一次没放,干干净净的清汤面,表面还飘着少许的香油,很香很香,吴念连汤都喝完了。
“你明明想过带我一起走,为什么改变主意?”她又问了一次。
熟睡的吴世明丝毫没反应,呼吸浅浅,怀里温度很高,吴念双臂环住他的脖子,整个身体紧紧贴在他身前,小脸埋在他的脖子上,找他的耳朵说悄悄话。
“你跟我说对不起,我就原谅你。”
“我不怕,我会跟着你。”
“别不要我...”
“你不能丢下我!”
梦醒时,时间才刚刚四点四十分,她没睡多久,也许还不够一个小时。
她给何七盖好被子,为她理了理头发,穿好鞋出了门。
便利店里的灯光很亮,吴念买了几瓶酒掺着喝,店员小心翼翼地走过来询问“你心情不好吗?”
她回头冲人家笑,眼眶微红“对不起啊,我没地方去。”
店员摇头,给她拿了一颗糖,细声哄她“你安心待着,想坐多久都行。”
刚好,糖是桃子味,混着乱七八糟的酒,天色越亮困意越浓,她撑着醉意买了牙刷和牙膏,蹲在路边刷牙...
周礼到的时候,她趴在桌上正在吃面包,店员送的,算是早餐。
他用外套裹住她,她身上还穿着何七的睡衣,薄薄的,贴身的,布料很滑,吹了很久的空调,现在凉透了。
店员贴心跟出去开了车门,周礼留了那姑娘的手机号。
...
老周有晨会,刚出门就看到周礼怀里的人...
“念念?”话都还没说完,周礼就将人抱上了楼。
吴念困得难受,周礼却缠着她换衣服,眼睛都未睁开,就这样在床上换上了周礼的衣服,屋里窗帘紧闭,周礼背对着床站,直到身后没了动静才悠悠转过身。
小姑娘几乎是一秒就睡沉了,周礼跪在床边紧盯着眼前的人,脑海里还回荡着吴念电话里的声音...
“周礼,我在药店旁边的便利店,你可以来接我吗?”
他带她去过三家药店,周礼逐一找过去,恰好是第三家,许是嫌他来得慢,吴念抬眼看他时微微皱起眉,面包也不吃了,朝他张开双臂,带着哭腔,“怎么才来啊。”
“你怎么才来啊...”声音弱弱的,像是怪他,这么多年,你怎么才来!
胸前火热,吴念仿佛又进了熟悉的怀抱,她想睁眼看看是谁,可意识混乱,似是又回到那个凌晨的梦里。
“道歉...”她呓语,周礼没听清。
“说什么?”他问。
她找他的耳朵,鼻尖碰到耳骨轻蹭,呼吸热热的,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脖子,恨不得钻他身体里,越紧越慌,上半身微微打着哆嗦,喉咙里发着猫一样的啜泣。
“小叔...”这次周礼听清了,很清楚,她的嘴巴就在他耳边。
“小叔。”她随着哭泣一遍又一遍的低唤,泪水滚烫,一滴又一滴隐于枕头上,身前的人不抱她,她心里莫名怕着。
下巴被蓦地托住,细微的疼痛感转瞬即逝,耳边有人说话。
“他死了!”
“他已经死了!”
熟悉的声音,落入耳中,死了...死了...
周礼的脖子被她勒得更紧,人往他眼前凑,鼻尖微凉,蹭到他侧脸,双眼蓦地睁开,却仿佛失了神。
她深呼吸了几下,如情人般私语“带我一起,求求你。”
像是醒了,又像是还醉着,眉眼恍惚,嘴边吐出的字却愈发清晰。
“别把我留给周礼。”她终于提起了自己,却偏偏是这句。
“为什么?”他手上用力,将她从怀里推出去,问她为什么。
“你们都不要的东西,凭什么丢给他?”吴念紧紧攀上胸前的手腕,边用力扯边往前挤。
“他得好好活着。”她如愿又钻入他怀里,眼里回了神,嘴边生了笑意,食指轻点他的鼻尖。
“我会离你远远的,像小时候那样。”
妈妈死后,她们搬了家,在接下来的一周周礼每天都会出现在她身后,远远跟在她后面,他书包上总是挂着一串钥匙,发出细小的摇晃声,吴念只要听到这个声音就知道是他,有时她停下脚步等等他,可她不动,周礼也不动,慢慢的,吴念忍不住回头走到他面前,想碰他包上的钥匙,想和他并肩走,那时,周礼总凶她...
“离我远一点。”
“你离我远一点!”
他跟了她一周,随后无意中用圆规划伤了她,吴念进医院的那天晚上,他在恐惧和不安中度过,隔天在她家楼下呆了很久,那是他第一次为她掉眼泪,从那以后就消失了,再也没来过...
她那时想,只再见一面就好,就一面,远远的,她绝不靠近。
窗外天已大亮,周礼抱着睡过去的吴念低低哭出声,他紧紧抱着怀里的小姑娘,心脏疼得让他喘不上气,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他觉得快要失去她了...
儿时,他还能逃,现在逃不掉了,他走了,她就真的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