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星是恒在的。
群星盘亘在太清之上,从一切历史以前,森森然,峻峻然,从河图与洛书以前,就在那上面,就在那上面等待了。诗人的狂想,古帝的狂信。
然而,当你抬头,即使裂眦以观,纳入眼帘的也不是星子的清晖,而是弥漫交杂的烟尘。如果你曾有幸,如果你竟不幸患了“观星癖”的话,则今夕,不仅是今夕,你与群星无缘。
因为这是二十一世纪,空前苍白的年代。神话绝迹,龙脉只存于书中,大傩在无何有乡凄凉地舞着。何以不神话?因为一到黄昏,就会有苍白饥渴的眼睛投射出眈眈之视,饕餮钢铁森林间隙中仅存的一片晚霞。因为现代的都市剑戟森严,摩天大楼曳得人目眩心悸。偶有天光徘徊,映出都市黛青的剪影。想那辉光迤逦而下,尾扫地平的盛况是不可能了。
一年中也可能偶尔看到月亮,不过没人会去在意。现实就足以让他们疲惫了,全能的网络更让他们癫狂。而那些有志于自身境界升华的人,也不会吟出一首古朗月行了。因为现代的月亮啊,一点也不神话,因为不神话的月亮只是一颗寂冷的顽石,种不活桂,养不活蟾蜍。
因为我们活在当下。赛博朋克的世界,夜晚似乎更长。可多数人没有逸兴去太清逍遥游,多数灵魂不想为晦邃而张开。夜晚的主角,该是食物和性。也许还下着雨。属于夜晚的雨难以割破。雨是这个时代的一部分,就好像很久以前,热爱赛博朋克的先锋,无论是游戏截图,还是照片和画,总会有那么几张雨景。
我曾仰对初冬肃穆的高穹喟息。太真的夜空闪烁着奇幻的紫色。远处的高速公路有长途汽车沉沉从远方来,向远方去。空气中弥漫着露滴的凉意,混着草根的清香,当它沛沛然注入肺叶,我的视界遂透彻而无碍,一如黑曜石盘中玛瑙的眼睛。星空无垠,创世纪的星空啊,不可计数之星竟汇于一球渺小。可这浩阔的空间终究也只是一粟罢了,我应该颤栗吗?也许我应该欢喜,因为青绿的狼睛睥睨慑人,向我投来轻蔑的目光。每个宇宙似乎都有不凡的存在,毕竟北斗七星是如何勾连伏羲的,我们还不得而知。
五千年前,还是天真的时代。彼时的黄河水很清,可以从巴颜喀拉喝到山东,楚地的云梦有瘴疠啊未开,大禹是圣王安鱼抚龙。彼时的汉族犹能歌唱,有梅野和蔓草供情侣采摘。彼时的诗人既灵且知,得以一窥星图的全貌。星象是一种最晦涩的灿烂,该有周民望空而歌:“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
五十年前,罗列的星族遁去不少。如果不是牡鹿有知,预先交给伏羲一份河图,这敻辽的奥秘是否有人能破译还很难说。但起码地上的人还有兴致与先祖和神灵共度节日。只可怜了牛郎织女这一对,得以赴会的鹊族一年比一年少,不是被彻夜的明灯迷了方向,就是被网住流进了厨房。不过,至少人和天的距离还没现在那么遥远。
群星恒在,其眸冷且烁。烟尘从平底涌起,遮住了天际。站在森寒的光影下,再伟大的天文学家也未必能肯定群星恒在。古人面对着清澈的天河慨叹人之渺小。而我举目所见,皆为风烟。我现在明白所谓“人定胜天”了,天似乎已经退出了人的生活。我颓然,只有颤抖且麻栗地流泪。
世所以有大难者,为其有瘐。灾变之后,平日喧嚣的城市死一般寂静,宛如一座座鬼蜮。倒毙的饥殍随处可见,野狗争食着骨架和腐肉。钢筋混凝土的建筑形销骨立。遍地是残破的纸张和碎石,惨白的月亮牵动着不祥。偶有无人机探头探脑地搜集信息,灯光所照之处,惊动了一窝老鼠。
旧时的城市如仍有危机潜藏,就当做背景和禁地。境况较好的,可以成为秘密研究机构的藏身之处,也有少数夷成了停车场,飞机场。
感染“它”的人被聚集在一起“销毁”,各国有各自的手段,但唯一的共通之处就是残忍。他们不该死,但他们必须死。牺牲少数成全多数,自古如此。至于销毁感染者的区域,现代人一辈子也不会踏足。
很难说这种景象是什么导致的。天灾只是一小部分而已,罪魁祸首是人祸。随着科技的发展,致命的细菌、病毒、疾病也越来越多,但都没有“它”令人讳莫如深。比较令人信服的解释是,没人知道“它”从何而来,其传染性极强,致死率极高,而且极难被消灭。作为一名内部人士,我得说这句话的前半部分或许有所隐瞒。我不是阴谋论者,但我不得不绝望地告诉你,这是个彻头彻尾的阴谋。至于阴谋背后的阴影是谁,有什么目的,我无可奉告。
我曾惊异于各国政府大灾变后的重建工作之完备高效,短短几年就达到了灾前发展几十年也达不到的高度。无数赛博都市平地而起,仿佛是一夜之间。直到我看见了这繁华背后隐隐约约的鬼影,直到我也成为鬼影之一。
必须指出的是,很少有人觉得Sc pharmaceutical co. Ltd与S&c plastic这两家巨头有什么关系。硬要说的话,名字上可能有点相似。毕竟一边是制药行业的鳌头,一边是无处不在的轻工业巨人,虽然各占现代生活的半边天,也没人将它们联系在一起。事实上,他们不过是Scp基金会的前台罢了。而基金会究竟有多少前台,连作为基金会员工的我也不得而知。其实,基金会就算只有这两个前台,都能够死死握住各国政府的命门。你接种的各种疫苗,使用的各种日用品,甚至至于保护你免受“它”侵害的血清,恐怕很难找到不带有“Scp”这三个字母的。
如果你是什么大企业的员工,基本的尊严和隐私就只是空谈。Senior munication project co.研发的员工行为监督芯片广泛应用于基金会以及与之合作的全球各大企业,可以对全体员工形成24小时不间断的行为监控。甚至可以植入特定的思想和记忆。
与其说基金会是各国政府背后的影子,不如说各国政府更像影子。经济、医学、科技……所有的命脉都被基金会牢牢握住。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不过是外人为了逞口舌之快牵强附会罢了。基金会不是慈善机构,更不是闪耀着人性光辉的希腊小庙。必要之恶就是基金会存在的目的。生命本该纯净明澈,但在更崇高的事业面前,任何人都不该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基金会——事实上,他们指责的只是基金会的前台公司。基金会所以为冯翼之影者,为其有智。
是的,这是行路难的时代。苟延残喘之余,爱情该是最昂贵的产品。高唱自由之歌的先锋毫不在意爱情,因为他们遵循着内心的解放。但无论他们在任何地方交配,有多激烈,文字的信徒都会向书中寻找一支牧歌。数据不开源,众生不平等的时代,即使下载几个字节的txt也需要付费。纸质书是一种羞涩的回忆。但既能在食与性之间找到灵之所归,也就不会在意买书多出来的一笔花销。可惜仿生人一进入这世界,机器一占领这世界,牧神就死了。牧歌,自然也不可复闻。
因为凡有心的都必须磨平棱角。也许自由主义者滥交时也会产生爱意。如此说来爱情又真是最廉价的东西了。爱情或许仅仅是一种迷信,是否恒久,还很难说。不过我们应该庆幸,因为爱仍然可能。
但我们不止生活在同一个世界,更不一定同时。想要在反乌托邦的世界里寻找灵魂伴侣,终究还是种奢求。天有碍,地有碍,出门即有碍。每个有志于爱的灵魂之间都有三千光年,不,三千暗年的间隔。暗年三千,三千无光之年。
也许pangloss终究会收复这世界,在冈仁波齐之巅。但圣山的雪脊,太阴太冷了,除了少数学者,没人不把它当成神话。迎接现代的是几十亿只脚踢起的尘土,几十亿只鼻呼吸过的末流空气。
头顶是霓虹闪烁风沙隐隐的障壁,心中是苟活已久麻木已久的道德。你无须寻找发泄救赎,因为大部分人没有意愿和担当去分担中国的苦难。你可以怨中国的天,骂中国的人。但无论如何,你都必须投入东方的大蛛网,而感冒于其中,而霍乱于其中,而患得患失于其中。因为对于每个你,她都是完全的母亲而非十四亿分之一。
因为她的痛楚与耻辱就与你共存,无论你愿不愿意,将来你也会成为那些。
因为三千无光之年正等待着你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