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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riSo从洗手间里出来时是早上六点。

天空阴沉,雨在下个不停。

雨水敲打在窗上留下星星点点的细密水珠,远处宿舍楼未熄的装饰灯令它们透着五彩斑斓的光。窗外景致因此被渲染得带着些许流光溢彩的味道,一切看起来朦胧而晶莹剔透,似整扇窗景是一幅未干的水彩风景画。

Suri有些木然地望向窗外,眼泪不知为什么就这样突然掉了下来。她习以为常地抹掉眼泪,转身走进厨房从烤面包机里取出刚烤好的吐司,又给自己冲了杯速溶咖啡。

淅淅沥沥的雨声夹杂着些许凉意,初夏的热浪就这样被浇灭,连些许暑气也荡然无存。Suri吃完早餐稍作整理,将帕罗西汀从铝制板中掰出来空口咽下,拿橡筋把长发捆成一束马尾,穿上了那双曾经已死上司因不喜欢她穿裸靴敲击地面所发出的声响,却又不好意思说出于是作为代替买给她的休闲鞋。又带走自己那把折叠伞。

离开站点宿舍的路上,她碰上了那个新来的大陆同事。高挑又常常孤身一人的姑娘,看上去像一只歇脚在滩涂的孤单水鸟。她背着一个帆布包,穿了一身素色连衣裙。

她还没适应香港生活。 Suri想到这姑娘已经来了几个星期,甚至还无法做到认清全部同事。也许香港夏天湿热的气候对北方人并不好受。

“早上好。” Suri朝那新同事微笑,同时对迎面而来也准备搭乘电梯的她招招手。Suri搭话道,“你每天都起得很早呢,早起人也会精神一点对吧。”

“唔嗯。”李鸥鹭只是点了点头。停在电梯前,和Suri保持着距离。

二人一同从宿舍前往站点完成打卡,又进入了画室。一路尽管Suri有心交流,但李鸥鹭却始终惜字如金。

想必thorns的死也对她造成了影响。Suri心想。那个该死的异术家,他杀了thorns,也杀了我们所有人对自身职业安全本就微薄的信任。

把伞放在自己的办公位置,将本日需要进行异常性质判定与记录的画作逐一记录下来,Suri准备在这之后申请一到两个d级人员与一间交互观察室,然后开始新收容项目的初步研究工作。

窗外雨丝飘摇,早起的一些同事们已经开始分担做起那些本该由thorns一人去完成的画作分类工作。看不清颜色的哀伤弥漫在所有人当中,每个人都试着展露出自己可以拿出的坚强想让同事知道自己可以坚持,每个人又都希望用疲惫的笑脸去给其他人以鼓励同时安慰自己。

和特工与收容专家们不同,对于这批艺术研究员来说,他们当中大部分是第一次看见身边人变成一具冰冷尸体。一具被做成雕像的尸体。

把人做成异常艺术品,Suri不是没有看见过。就读于c.c.的年岁里,她曾不止一次和自己偷偷爱着的姑娘翘课只为前往AcwY的艺术沙龙、小众展会。

现场里那些动用了真人当材料的作品往往给Suri以一种隐秘危险的猎奇感。——数千只不同颜色眼睛拼贴成的风景画,在眨眼后因眼珠颜色的变化而展现出新风景;诸多死亡演说家唇舌拼砌成的演说家雕像,慷慨激昂地在讲台上说出讽刺时政的言论;用人体血管组合构建成的遮天蔽日红树林,Suri与友人泛舟于血构成的湖泊中时可以看见那枝干中流动着生命之所以蓬勃的奥秘……

尚且天真烂漫、调皮叛逆,又因初入艺术领域而心向往之的Suri那时只觉这些艺术品很酷。它们让Suri想到异术家们丰沛的才华与创造力;想到死亡的轻巧;想到颇得少年人痴迷的血、伤口、爱与疼痛;还想到雕塑课上老教授提到“现代异常艺术过多地运用与轻视了人的暴力与死亡”时的痛彻心扉。

她想到过非常多,但她从未想到原来身边人成了这样的艺术品会是如此地让人难以接受。

死亡的发生也许痛苦,但真正让人备受折磨的,是死亡发生后生者所需要面对和习惯的一切。

Suri已经渐渐意识到了身边人的死亡意味着什么。那些和thorns有关的熟悉事物还在,但他自己却永远消失了,只留那些曾经的痕迹如雨丝击打湖面般溅起情绪的圈圈涟漪。

换做往日,thorns现在早已把今天要做的任务悉数分配,然后由Suri协助处理今天需要办好的一切。他会用极为严苛的态度要求每一个人,同时拿这份态度乘以百倍要求Suri与他自己。

“工作时间不要在那发呆。”thorns的声音突然出现在Suri耳边。

当Suri回过神来打算看向thorns时,她意识到thorns已经死了。

白炽灯的光很冰冷,与雨和黯淡的天光混合把夏间的清晨衬得像秋日的傍晚。Suri看见李鸥鹭拿纸巾仔细擦拭着那张昨天只有她一个人坐过的椅子,又从自己的帆布包中取出那盏常常带着的卡通鲸鱼造型台灯放在案前。在坐下后,她用手抚摸了三下鲸鱼的头,又轻轻按压开关将它打开。

微弱的偏黄暖光照射出来,像温柔燃烧的灼灼营火。

没有再神游,Suri打开手机,在确认不会有其他事项阻拦后,将“于午间面见Elas Silacci”这一条备注拖动至顶部。随后又把手机熄屏,提起精神准备开始晨间的工作。

昏暗的办公室里,唯一的光源就只有窗外未霁的阴沉天空与桌上的电脑屏幕。

“我的确有由thorns负责异术家的情报信息,”稍显低沉的女声再次在办公室里响起。

“但即便你曾经是他的研究助理,这些情报信息在他或其他高级人员未授权的情况下依旧不能给你。”负责站点内各项情报分析的Elas Silacci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纸质资料,见Suri不愿离开,她带着些许不耐烦的口气补充道。

她抬头以自己那略显空洞的棕褐色眼瞳望向Suri,Suri看不出她的眼睛中蕴含了什么感情。迟疑片刻后Suri问道:“若我愿意主动承接要那异术家签署条例的工作呢?这样我能获得那个异术家的信息吗?”

Silacci摇摇头 拿起办公桌上摆放的巧克力中的一颗放到嘴边,口中那对常人来说显得过分尖利的牙齿轻轻朝巧克力咬下一半,发出“嘣”一声脆响。

她真的忙到要在午餐时间处理顺带的文档翻译工作,还只拿巧克力代替午餐吗。Suri看了一眼桌上那盒巧克力,一枚枚都是不同贝壳的形状。粉蓝色的礼物包装纸被撕开垫在盒下,一张同颜色、上面有些清丽钢笔字迹的心形卡纸被放在一旁,Suri注意到那卡纸署名处画了一朵梅花。

“没必要让他签署条例。”Silacci回答。接着她吞下口中巧克力再次开口道:“那人杀害了基金会研究员,站点已经派遣特工对他展开逮捕追踪了。”

Suri看向窗外,雨仍未停,窗外近处是摇晃的树与其他绿植,远处是因雨朦胧的山和更多的山。盎然绿意让每一棵树簇拥在一起构成了一片树海。一眼望不到边。

就像整个庞大而错综复杂的香城。

“没能在第一时间……逮住一个敢向基金会示威作案又在案后踪迹全无的异常社群凶徒的话……”

“除非这人有意愿,否则基金会大概没法主动遭遇他。”Silacci补充道,说完将手中剩下的巧克力塞入口中咀嚼。

“负责抓捕工作的特工有谁?”Suri问道。

Silacci意味深长地看了Suri一眼,像是难以置信她会问出这种问题而显得有些不屑。毕竟答案是明显的,Silacci不可能告诉她。

Silacci不发一言,开始操作自己的电脑,准备将总部的英文文档翻译并录入为中文电子档案,电脑屏幕上的画面因防窥滤网而在Suri眼里呈现为一只缓缓游动的格陵兰鲨。

Suri在脑中开始设想与推测。

在心中有了一个可能的答案后,Suri试探着问道:“wendell?这些特工当中有他对吗?”

“wendell Asriel,那个被派遣保障thorns人身安全、却又在交涉那夜不在thorns身边的特工wendell Asriel?”Suri仔细打量着Silacci的眼睛,试图从她空洞的眼神中读出什么。

她想起那个负责保障thorns与异术家交涉时安全的特工。和李鸥鹭同样在香港初来乍到,说英语和一口标准到让人疑心他自幼生活在大陆的普通话。

“我真的没有那么多的耐心能给到你。”Silacci抬眉瞥了Suri一眼,现在那眼神中带有明显的怒意。

接着她又把目光放到电脑屏幕上不再移动,像是要就此忽略掉Suri的存在。未开灯的房间里屏幕发出蓝光映在她脸上,使她的脸庞显得有几分冰冷。她对照着手边资料,手指在键盘上敲打得飞快。

对这早该被预料的拒绝,也许我不该有不满。 Suri有些落寞和自责地想道。

她仍站立于Silacci面前,但原本紧绷的身体开始因灰心而放松下来,屡次想要挪动脚步就这样掉头离开,但仍出于某份不愿放弃的执着而留下来。

并没有过太长时间,像是有些于心不忍,键盘的敲击声突然停了,一时间整个办公室里只有窗外的雨声传来,显得过分安静。

敲击键盘的人沉沉呼出一口气。

“对于thorns的死我们都很遗憾。”

Silacci之前强硬的语气稍稍温和了些许。在这句话中,Suri听出了暗含其中的憾意与同情。

“但说到那个异术家,他不是好惹的人。说是恐怖分子也不为过,若你知道他身份的真相只会惊诧,继续深究下去只会害了你自己。别再为thorns的死做出更多不理智的行为了。

“站点不会希望同样的惨状发生在第二个研究员身上。单单为你那看起来像是想要愤而复仇不顾后果的态度,说什么我都不会把信息透露给你的。你现在最需要的是调整好心态,弄明白自己现在最需要做的到底是什么。

“所以拜托你,离那个异术家远些吧。”

这或许是她用于逐客最后的体面话了。再继续下去也只会是自讨没趣。有那么一瞬间,Suri感到有些许飘零无依。

终于,她抿嘴点了点头,转身灰溜溜地离开了办公室。

Suri眼前这个男人看起来周身疲惫,却又不得不强打精神。

距离Suri把如过河火蚁般浮在水面的冲泡咖啡粉末按入水中,同时也努力按熄对眼前男人的怒意之刻,已经过去了许久。

休息室里很安静,冷气未开,吊扇缓慢地旋转,看上去它带不来凉风,仅通过旋转提供着稳定的气流声,用以安抚Suri的心情。

即便是应该已看惯生死的基金会特工,也会为身边人的离去而受影响吗。男人明显的黑眼圈让Suri疑心他已经数夜未眠。

他放在桌上的双手不安地相互捏着指节,一旁凉掉的咖啡不再似刚才那般散发热气。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了,Asriel。”Suri希望自己的语气能尽可能显得体谅。“若那完全是thorns自己的决策,也许你可以不那么自责。”

“可以吗……?”Asriel说着皱了一下眉,琥珀色眼瞳中有光点在其中微微颤动。“我觉得不是这样……”

“也许我本可以保护好他,尽到自己该尽的职责?”Suri无法确认Asriel是在自问还是在问她。“……我该清楚的,我该清楚那种人有多危险。”

“是。thorns的确对那个异术家下了错误的判断,你也的确照thorns所说离开了他由他一人去赴宴……但thorns的死并不是他或你的原因导致的,他死于异术家的谋杀,”Suri低声说道。

然后她又按捺着自责感无比违心地说出那句话:“一切都是且只是那个异术家的错。”

“……不。”

“是我的疏忽间接害死了thorns,”Asriel似乎并没有将话听入耳中,他低下头闭上眼双手掩面摩挲。“这是不争的事实。”

够了。

Suri因thorns的死感到悲痛、因那做了暴行又逍遥法外的异术家而怒火中烧;又因Asriel和其他同事的哀伤,感到一片灰霾沉沉压在心头,使她的心情无比沉重。

所有糟糕情绪在胸中酿成一坛毒酒,充溢了Suri整个心脏。那酒腐蚀着Suri从现实中感受到的一切,让它们显得更加不堪和难以面对。

Suri已无力再安慰Asriel,尽管她着实希望他能不那么痛苦,但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时间流逝,Suri忍着打开手机查看时间与备注的欲望,悄悄从包中取出一包纸巾,从包装中抽取一张,用起了自己学生时代的惯用伎俩:那只是个简单把戏,却能轻易让人卸下心防。

对于Silacci这种同为c.c.学子见惯类似手段,又按时注射危害免疫剂的高级情报部门人员,向她动歪脑筋无疑是自曝居心。但对于Asriel这才接触异常社群不久的二级特工……

Suri朝那张纸巾填入一个温和的暗示。

待Asriel逐渐冷静下来,抬起了头,Suri递上纸巾。

Asriel迟疑了一瞬,在意识到Suri知道自己趁刚才悄悄抹泪后,他有些尴尬地接过纸巾,擦拭掉手上的泪水。

完成了。曾蝉联c.c.两届传媒院模因媒质竞赛冠军的Suri,在行使这些把戏时轻巧若呼吸。

“情报主管告诉我,你将负责追踪抓捕那个异术家。”Suri不安但不动声色地撒谎道。

“……是的。”

“能告诉我具体情况吗?有关你们的追踪、还有那个异术家的信息。”

没有注意到Suri的越权,Asriel思考片刻,开始了自己的叙述:

“我和另外几名被指派的特工数次前往香城搜寻他的踪迹,每一次都尽可能地秘密而仔细,但终究一无所获。

“说到那个被称作‘Adiran’的男人,我们始终不知他真面目。

“他作为雕塑师像是凭空诞生,在因自己那些不道德的人体雕塑作品出名前,基金会乃至香城方面根本没有任何关于他的记录。

“对于他的外貌,我们怀疑他做了什么异常改动。他的脸上半部分像拿了什么利器笔直地削去了颧突到眶下孔位置上方的半个头,让他的头颅看起来只剩下一半。‘切割’留下的断面是一片诡异的漆黑,那片漆黑里各种斑斓色彩如波光般在其中晃动翻滚。断面里呈现的情景像是一摊有着五彩斑斓光泽的浓密流体被关押在他的身体里。除此之外,他头部断面正中固定着一颗拇指大小、半陷入断面里的透明球体,不知作何用途。

“这是他身体乍看之下的全部异常状况。其他典型外貌特征是他的身形很高、手指显得过分修长,甚至每只手指较常人多了一个指节……在thorns与他前往香城城东的安布罗斯餐厅会面时,我记得他穿着宝蓝色衬衫与黑西服。——若非他执意要求我离开,thorns也确认无碍,也许我能观察到更多。

“那人是因为采用了来源未知的人体做材料、作品所带异常性质过于恶劣、部分作品显然表明他有谋杀乃至施虐行为,这三点而得到基金会高度关注的。非常凑巧,thorns竟拥有此人的联系方式,于是他被委派负责此人的条例签署工作。

“有传言Adrian擅长行使与利用各种动作符为自己带来益处,靠动作符采集年轻女性作雕塑材料。他那双手可以灵巧地做出常人无法做的动作,由此获得了催生动作符得天独厚的条件。

“在thorns死了之后,记录表明香城的年轻女性失踪案依然在增多。这说明他始终没有停下加害他人的脚步。”

Asriel言毕,喝了一口凉掉的咖啡,因依然不明朗的工作状况用两指揉捏着眉间。“……目前我们都在尽可能地去找有关他的一切。但实话说,仅凭站点现在提供的资源,要逮到他非常难,简直无异于大海捞针。”

“也许可以尝试些更铤而走险的办法。”Suri看向窗外,下了一天的雨此时已慢慢的小了下来,似乎终于有了要停的迹象。可天空中的浓云却并不散去,甚至内里传来道道电光。

Asriel以为Suri接下来有话要说,但没想到她却不再开口。

Suri望着那些不断在云间闪烁的光亮,清晰的目标与规划如同一场即将出现的雷雨般在内心逐渐成型的同时,她从未如此渴望世界上存在着业报。

当然了,人们常说机会要自己争取。

Adiran。Suri内心默念了一遍那异术家的名字。等着吧。

劈你的雷在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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