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的蜀地,不见霜雪,却较岭北的寒冬更为湿冷难耐,帐外的雾气打湿了魏兵的黑衣寒甲,也打湿了钟会的衣袖,以及衣袖遮蔽下按剑的手。
“天色已晚,不知伯约兄夜闯军帐,所为何事?”钟会盯着那烛火下影影绰绰的一袭布衣,刻意将“闯”字咬得格外清楚。
“确有一事,伯约久思无果,特来求教。贤弟可知,邓艾父子现在何处?”布衣之士也紧盯着主座上的钟会,“自邓艾偷渡阴平,奇袭江油1,与援军会师后便不知下落,受降事务也由他变成了田章2来负责。邓艾乃戍边老将,又立此不世之功,然倏忽间消匿于得胜之时,这岂不会仅仅因为简单的权柄之争吧?”
“不知。”钟会答得干脆利落。
“那好,假使邓艾父子死于乱军之中。可邓艾已近古稀之年,纵使将军颐养有道,宝刀未老,又怎能在短短二十余天里徒步跨越七百里的阴平险径,更别提跨越天堑一般的摩天岭,之后更是以两千疲于行军未加修整的残军攻下了涪城。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其中是何缘由,贤弟可否知晓?”灯下人再次发问。
“不知。”钟会回得简短,以期不露破绽。
“都说马邈3不战而降,可根据江油溃卒上报,忽有一夜关中浓雾骤起,不辨五指。第二日雾散,马邈全家惨死,横尸家中,死状奇特,面容可怖,尸体脖颈处皆有咬痕,全身血液皆被吸食殆尽,而守夜士卒竟天亮乃知,关中守军人心惶惶,不战而降。邓艾兵至涪城当晚,涪城亦突兴大雾,夜巡兵吏与城头守军皆在一夜之间尸骨无存,城中犬彘牛马也不翼而飞。城中闭户之人有目睹妖物者,言此妖物貌如人形,眼冒赤光,佝偻若猿猴,结队奔走于雾中,夜半欲挠门破而入室,久之未得,乃生啖其院中犬彘,鸡叫而返,雾随之散。第二日邓艾进犯,竟无士卒抵抗,如入无人之城。涪城乃蜀军粮草囤积之地,邓艾行军二十余日毫无补给,攻城后城中粮草竟丝毫未动。如此蹊跷之事,将军也不知吗?”
“不知。”
“当真不知?”
“当真不知。”
帐外,薄雾渐浓。
布衣之人缓缓上前,隐藏在烛火阴影下的脸看不出表情。
钟会握紧了手中的剑柄,掌心渗出冷汗。
倏忽一阵阴风,吹得书散牍翻,灯倒烛熄。
刹那间,布衣人已凑到钟会身后,俯身耳语,声音干涩到宛如一条缠绕在钟会脖颈上的毒蛇:
“贤弟啊,晋公此时,怕是已到长安了吧······”4
“哐”的一声,剑掉在了地上。
“你说,晋公该跟这些家世相仿、从小玩到大的士族们什么关系呢?兄弟?同僚?还是君臣?”
“你说,晋公为什么把一个从未独立领过兵的文臣踢到毒瘴弥漫的西蜀呢?”
“你说,晋公更信赖的,是河东贾氏,还是颍川钟氏呢5?”
“你说,晋公此行,意在何处?”
布衣人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钟会的肩膀,继续说道:“君疑臣,臣必死。贤弟功成名就,威震主上,年未四十,正当进取,岂能泛舟绝迹,从仙人作逍遥游?你为司马弃子,我为倒戈降将;你与贾充交恶,我为黄皓构陷。你我同为怀才不遇,未逢明主,何不共图良策?事成则得天下,不成则退守西蜀,仍不失为刘备也。”
钟会闭口不言,看着面前这个循循善诱的老人,心里忽然生出一丝似曾相识的恍惚。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荆轲的地图卷到了头,露出的只能是匕首。
布衣人重新点亮了灯烛,主动将烛火凑到了自己脸前。
尽管早有防备,可当火光将对方的五官全部映照成形时,钟会还是不禁感慨:这是怎样的一张脸啊。
烛光下的那张脸褶皱从生,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惨白,鼻梁可怕地凹陷下去,须发也脱落了近乎半数,几乎维持不了头顶的发髻,最诡异的无疑是那双明显已不再属于人类的眼睛:瞳孔无限放大,眼白则变成了可怖的血红色,眼睑已不能眨动,取而代之的是一层类似蜥蜴一样覆盖于眼球的半透明薄膜。
“贤弟啊······”烛光下的生物声音嘶哑,一如昂头嘶嘶吐信的毒蛇。
“田章是你派去收押他们的吧,将军麾下真是不乏奇兵异士,令维叹为观止,只可惜你用错了人,我画了张饼他便把一切和盘托出,哈哈哈。不过这也难怪,在无尽的力量和寿数面前,谁人不动心?贤弟,加入我们吧,如今司马小儿以虎狼之师环伺,唯有借用这份力量,方能成大业。”
钟会不再沉默,抬头望向姜维,眼中并无惊惧,竟透露出了一丝怜悯:“伯约兄,何故抛家弃子,悖弃人伦,竟不惜同类相食,置宗祖于不顾,甘愿化作这不人不鬼的妖物?”
“住口!”姜维脸色拉沉,“转化后的将士力大无比,刀枪不入,更能驱动云雾,寿与天齐。此乃飞升成仙之法,仙人岂能与妖物混为一谈。”
“那我问你,可曾见过吸食人血的仙人,可曾见过惧怕鸡鸣的菩萨?”钟会反问。
姜维不答,唯见那握于手中的青铜烛台吱嘎作响。
“伯约兄,休要蒙骗士季,我早知你心念旧主,此番归降早有异心。”钟会侧目长叹,不再直视姜维,“这么做,值得吗?”
“值得。”
“为了蜀汉?”
“为了丞相。”
“哪怕今非昔比,曹魏早已无内忧外患,而蜀内益州人士反声渐起,明知北伐不可为而为之?”
“北伐乃丞相遗志。丞相于我是知遇之德,再造之恩,不管用什么手段维岂能不以死相报。此乃舍小义,顾大义······”钟会重新审视起帐下的这个义正辞严的老人,略显佝偻的背影竟在幽幽月光下显得有些颓唐。
“伯约兄想必早已做好万全准备了。”
“不错,我麾下蜀将皆已飞升,今晚便伺机而待,只等我一声令下,便可血洗大营。这些魏将的死活,全看将军可否识时务了。”
“看来我没得选择了,不是吗?”
“不错,识时务者为俊杰。”姜维颔首,伸手递过了一只蠕动的白色蛆虫。
“这······口服?”会苦笑。
“口服。”维冷笑。
当夜,叛军四起,大多为姜维旧部,魏将被囚,定于凌晨处死。乱军之中,谁也没有注意到钟会和邱建6的密语,以及深夜远去的单骑。
一个时辰后,监军卫瓘7率千余甲士将大营团团围住,甲士并非身着魏军统一皮甲,而是铁衣玄甲,所持兵刃皆掺入银,色泽泛亮。弓箭手在盾士身后架好硫磺毒箭,直指大营。卫瓘看着面前被迷雾笼罩的大营,面色凝重,纵是蜀地,冬季也不应兴这般大雾。这雾中栖息着的是什么东西,他早已心知肚明。没想到涪城收押邓艾后又旁生出这等枝节,卫瓘面色难看,此刻主将尚在营内,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啪”地一声,雾中掷出了一个物件,随即走出来一个隐隐约约的轮廓。火光中,那物件一路滚到了卫瓘脚下,卫瓘定睛一看,竟是一颗爬满蛆虫的心脏。
卫瓘忍着恶心,拔剑看向来人,甲士们的紧绷的箭矢也随着一步步趋近的阴影而缓缓调转。
“且慢,是我。”只见钟会踉踉跄跄从浓雾中显出,卫瓘瞠目,钟会浑身上下已分辨不出受了多少伤痕,左腿上的一道砍伤尤为严重,鲜血顺着裤子滴到了地上,几乎无法保持平衡的他只能靠剑拄在地上才能勉强支撑住自己不倒下。更严重的是左眼额头上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几乎要把半个脑袋削掉,涔涔流淌流淌的鲜血蒙住了钟会的眼睛。
“取火齐珠驱雾,以硝石、硫磺封住军营,若有妖物妄逃,以火器驱回……咳咳……这些东西,还要我再教你吗,卫监军?”钟会勉强抬起头,额头流下的血水把他眼中的一切都染成了血红色。“喏,你脚下滚着的可是我的挚爱兄弟、手足亲朋,回去你可得保管好喽~”
“钟将军!”卫瓘大喜过望,赶忙上前搀扶……
“站住!”钟会忽然拔剑,将卫瓘生生拦下,剑锋横亘在卫瓘喉头。
“监军勿近……”钟会露出一抹凄惨的笑,望向卫瓘,眼中竟隐隐透着一丝红芒。
卫瓘骇然。
“钟将军,这是……”
“如你所见,我已是鬼非人,不然凭肉体凡胎,怎能弑鬼而退。”
“这……将军先随我回朝,再另寻破解之法。”
“别无他法。”钟会一声苦笑,“人可化鬼,鬼不可复为人。你我心知肚明。”
说罢,钟会收剑,转身折向营门,不再看身后重军一眼。
“此刻营中已无活人,望监军围营焚之,天明之前万不可留一活物。黎民社稷,从此系于将军一人者乎,会先行告退。”
卫瓘长跪,半晌哑然,望着那落寞的身影重新走入炼狱,望着那甲士重新用盾牌将大营围了个水泄不通,望着那倾斜而下的硫磺与硝石,望着那尖啸的火苗舔舐着中军的营帐,和劈啪作响的辕梁。
恍惚中,他仿佛从响彻一夜凄厉的怪叫中,听到了将军杀鬼时畅快的大笑。
史书记载,维、会二人共议谋反不成,反迹败露,被魏军围杀,乱中失火,大火彻夜未熄,将尉死者百余人。
天明,火熄,卫瓘站在冒着余烟的灰烬瓦砾之上,督视着甲士们回收着烧成黑炭的焦尸,眼里尽是落寞。
“禀监军大人,我们发现了将军遗孤。”
卫瓘忽然被打断思绪,愣神之后却是一阵压抑不住的狂喜。
“快,快带我去!”
水缸中,两个湿淋淋的少年正被士卒搀出,在冬日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嘴唇乌紫。
卫瓘赶忙用布衾一把裹住少年,紧紧抱住。望着怀中少年惊惧的眼神,卫瓘已是老泪纵横:“将军,钟家最后的火种,瓘定当死保!”
既班师,卫瓘密奏晋公。不久,下诏大赦其兄钟毓,兄子钟骏、钟辿,养子钟邕、钟毅,钟家官爵如故。此后,钟家世代为司马氏效力,权倾朝野。百年内,大晋风调雨顺、政治清明,然自太熙元年,内有士族结党谋逆,名异学会8,外有八王起兵犯上,号为靖难9,然皆若腐萤之光,转瞬为王师所灭,武、惠二帝平内忧,攘外患,扩土开疆,史称武惠之治……
忽然,一阵喧闹声打断了老史官写史的思绪。
“哎哎,师父你听说了没,最近朝堂上好多大人都得了红眼病,那眼红得吓人,听说还肤脂如雪,畏见日光。真的假的啊?”年轻的小史官笑嘻嘻地探头望向老史官。
“混账!没看见我在编纂武惠之治吗?”老史官气的吹胡子瞪眼。“值此太平盛世,怎可妄信这等妖言!再说,我天天上朝,怎么没看到此等怪病啊。”
“嘛,真无聊。”小史官嘟起了嘴,赌气地转身走了。“师兄们怎么还不回来啊,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们啊?”
“别急,快了快了。”老史官幽幽地盯着徒弟的背影,吐出七寸长的舌头咧嘴轻笑,眼中悄然闪过一丝红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