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场
“姐姐?”
……无人回应。
“呃,姐姐?你在吗?”
……他的脚步声传遍走廊,但无人回应。
“爱瑞雅?”
……无人回应。
“我…”
最终无人回应。
第五世
第一丝味道,是锈铁的气息。
纯红的血液自婴儿的眼、口、鼻满溢而出,埃瑞亚年幼的身体剧烈而病态地扭动着,她濒临死亡。
她感受到某种势不可挡的力量正在将她的精神挤揉碾碎,如同肌肤在烈火中碳化碎裂;然后蜂群与蚊虫开始吸食她的血肉,产下一个个黏腻的卵,肉乎乎的幼虫在她的大脑皮层四处啃咬乱爬,直到每一个细胞都损坏凋零,液体飞溅;紧接着,她的躯体被大风吹的四散,各种微粒都暴露在肮脏的空气里被秽物侵染。痛苦的感知越发强烈,她明白,这已是她大脑最后的壁垒,是转世者1记忆可以承载的极限。如果再进一步——哪怕再进一分,迎接她的都只有死亡!
但她仍是活了下来,而无尽的麻木和腐朽则在她的精神中永远存留。
入夜,一个十二岁的女孩行在北京的大街上,手持一个黑色的小盒。
鲜少有汽车从周身驶过,有时,也只能远远看到两个发光的车灯由远及近过来,卷着汽油的味道呼啸着离去,不留下一丝存在过的痕迹。
昨夜下的雨还未干,人行道边是一片潮湿,四周是一片寂静、寒冷、灰暗。
不过正巧这时,路灯亮起来了。道边骤然有两排明亮的光团在树叶间闪烁,是色彩浓厚的温暖。它们使得明丽的光芒泼洒在柏油马路上,仿佛森林顶上闪烁的星辰。
女孩被这阵闪亮吸引,她抬起头向上望去,却只能看到一片模糊,虚无缥缈。
“哎。”
这之后,她拐进了一个小区,三号楼,602。
走上楼去,轻抚楼梯的扶手,上面全是蛛网和灰尘。
埃瑞亚敲了敲门。
“来了来了,啊——”
开门的是一位黑发的年轻女性,她的眼中显露出无比的惊异和迷惑。一看到这副面孔,埃瑞亚便已明白她的身份。随即,她悄悄将那小盒藏在侧兜里,然后转眼与方自由的母亲对视。
“一个…外国小姑娘?can you…speak chinese?”
这么长时间了,她已忘记自己还有一头金发,还有着陌生人的相貌。不过,这一切都无所谓。
“我会中文。”她低声回应道。
“喔,那就,太好了。”女人一边仔细打量着这个女孩,一边继续展露着她的疑惑。不过神色里看不出一丝不耐烦,这让埃瑞亚的心情平复了几分,“你…是找不到自己的家人了吗?”
埃瑞亚想了想:“是的。”
“噢,那,那么…对了!那别在楼道里傻站着呀,先进来吧!进来坐坐!”
女人友善地向她敞开了大门,吊灯明晃晃的光线散射而出,照在了埃瑞亚的身上。不知为何,都到了这里,埃瑞亚却突然紧张起来:这儿有股熟悉的感觉,是那样那样的熟悉,但自己却从没来过此地,这是怎么一回事?
抱着一丝怀疑,埃瑞亚迈步走入方自由家中:这里陈设简单,设施落后,并不富丽,不过被打理得十分干净、焕发着光彩。一部老式电视机中时时刻刻传来新闻联播的报道声,而一副被裱起的精致的婚纱照则挂在沙发后面的墙上,地板没有一丝污垢,房间空气中弥漫着喷香的米饭气息。说到底,不过是一户普通人家的居所,但所有这些陈设和气氛,却让一股热流缓缓流淌在埃瑞亚的灵魂深处,如此温暖。
恍惚间,她看到一盘剥好的葡萄摆在了茶几上。女人挑了一颗柔软的绿宝石喂到她的嘴中,然后饶有兴致地盯着这位小女孩。
“你是怎么走散的…有家里人的联系方式吗?我可以帮你报警。”
“不…不必了,谢谢您,阿姨。”
女人眯了眯眼,“嘿,学啥不好,叫我姐姐!”
“…好的,姐姐。”
“那么,你是怎么走散的呢?或许我们可以一块找一找线索,这样也方便让警方联系你父母。”
“他们把我丢在这里了。”
女人微微一怔,停下了手。
她看向埃瑞亚的眼,而埃瑞亚也与她对视——女孩的眼中是一片浑浊不清的深蓝,是一片被污染殆尽的海洋;女人的眼中则是纯粹而简练的黑,如此纯粹,仿佛将宇宙里的所有亮点都过滤出去,只留下绵延不尽的漫漫夜色。
不知怎的,埃瑞亚似乎认为女人的目光远比她更为成熟,是她沉淀了三百余年的记忆也无从企及的高度,于是她连忙转移视线,不愿再看,可不巧,女人却在此时握住了她的手。
“你说的…是真的吗?”她关切地问,眉毛中有一丝愁色,“这也太…”
“……”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能问问原因吗?”
“我得了癌症。”犹豫半晌,埃瑞亚如此回答,“曾经得过。”
“癌症…曾经得过?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以前,有。”女孩的眼神落寞下去,“现在,也有。”
那一夜,埃瑞亚留宿在姐姐的家中。
姐姐为她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为她洗了个热水澡,为她梳好了一头金发。然后拿出两罐橙汁,和她依偎在沙发上看着凌晨播放的家庭电影,二人裹在被子里谈天说地。
她们畅谈着欢乐与愁苦,议论起团聚与离别,最终说到了生与死。埃瑞亚向姐姐问起她的愿望,她对提早到来的死亡的感受。可她却似乎并不对此有多感兴趣:
“人生在世,我活了,我在了,比什么都好。”她露出一个由心的微笑,“缺陷和病痛,都是过眼云烟而已,如果我难受得活不下去了,那我就安然地去死。否则,我就要开心快乐地活着,向自己的目标努力…你觉得呢?”
埃瑞亚不这么觉得,但她在思考。
“虽然我无权在此安慰你…不过至少我会说我最真实的感受。”她继续道,“我的愿望不是去实现什么意义或价值,也不是去寻求长生,只是,我希望有和睦的家庭、热爱的工作、健康的身体、知心的朋友——平凡的人生。”
姐姐碰了碰女孩的脸蛋,然后用被子将她裹紧。
“仅此而已。”
第二天,埃瑞亚辞别了她的姐姐。
看到女人的身影逐渐远去,埃瑞亚缓缓打开了那个盒子,掏出一把手枪。仔仔细细地观看着擦得锃亮的枪身时,她看到了自己的脸。
“我希望我从未出生在这世上。”
方自由的声音回响在她耳边,似乎是催促着她尽快作出抉择,但她明白,她做不到。
埃瑞亚咬紧了嘴唇,似乎要咬出血来,两道细流从她的脸颊流下。
“如果我难受得活不下去了,那我就安然地去死。”
是这样吗?她向苍天发问。如果,一个人的死亡,能避免一个巨大的不幸——巨大的异常、乃至世界末日降临在这世界上的话,她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吗?
噢,不。
她装好了弹夹。
我做不到。
保险,消音器。
我……
举枪、瞄准。
我必须做到。
2004年10月21日,这年,埃瑞亚十七岁。
而这天,则下了倾盆大雨。
雨滴如炸弹般轰隆隆摔落在地,沉闷的雷声越来越大,它似乎要冲出浓云的束缚,撕碎云层,解脱出来。那耀眼的闪电的蓝光急骤驰过,咔嚓嚓的巨雷随之轰响,震得人心收紧,大地动摇。而大风则在这之后呜呜地猛烈刮起,泥土飞扬。
埃瑞亚独自坐在小酒馆中,往喉咙里灌上一杯热辣的酒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空——那里隐隐显出一片紫色。眼见此景,她的心脏开始狂跳,而合时宜地,植入式通讯器也在同一时刻开始报警。
“第二理事——”那是一个熟悉的男声,“10.21事故即将发生,时间到了。”
听罢,埃瑞亚未作第一时间作出回应,而是缓缓地站起身来。她一手置于胸间,一手在面前画圆,口中念念有词。顷刻间,一道透明的奇术门径立于眼前,门的那一边直通塞塔一号2的作战会议室。
“我这就过去,通知所有人做好准备。”
“探明异常,”刘易说到。
“控制威胁。”埃瑞亚回答。
这一世,埃瑞亚在与姐姐告别后便与刘易通了气。后者一如既往爽快地脱离了基金会,找来他那几个忠实的好友,一同组建了异常管理署。
归功于埃瑞亚四世人生里的丰富情报,管理署内部的战略分析部门得以对“创始人”快速展开分析工作:能量输出、本质促动、生物危害、异常影响……最终他们发现,方自由这一人类个体本身并不具有如此强大的威胁性,他那日益增长且不可控制的现实扭曲能力全部来自埃瑞亚梦中那位“紫色光团3”。研究员们将其比喻为癌细胞——能力无限增值,易于转移扩散,最终导致一切的末日。
它是某种宇宙寄生虫?某种神性实体?人们不得而知。而他们知道的是,一旦这个实体彻底附身于方自由,那么或早或迟,等待他们的只有一场无法避免的cK级世界末日。
情报,最紧缺的就是情报。如果情报到手,收容措施的制定将容易千百倍。
而汲取情报,正是人们所行之事。
“他们进来了!”刘易穿过熙攘的人群向埃瑞亚跑去,“我们用一个无害的模因诱导那对夫妇来这儿,前台伪装的医护人员已经接待了他们,现在正在手术中。”
“很好,大家都做好准备了吗?外圈要用安德森机器人那里买的最新型护盾发生场,偷出来的现实稳定锚要在手术室上方排成六芒星,时刻全功率输出!算上我一共两个能看得过去的蓝型,我们去前面顶住,不要让那条绿色的狗偷懒!”
霎时间,窗外的雷声震得更响,大雨倾盆而至,几乎要将建筑与路面全部撕成碎片。人群中吵闹的交流声被完全掩盖过去,只余留这悠长的自然之咆哮。
“线路1已启动!护盾发生器的坐标于东经——”
“休谟指数紊乱!赶紧把锚打开——”
“事件发生!事件发生!回到各自的岗位!”
话音未落,天空骤然间变为了诡异的深紫,人们乱作一团。闪电像一条咆哮的光龙,把乌云撕得四分五裂,又像一柄利剑把那片紫色划的七零八落。霎时间,无穷大的天宇熠熠生辉,而那裹挟着异常的宏伟光柱直至塞塔一号,毫无停息之意。
“我们人手不足。”过去,刘易如此说到,“这阵仗,比你之前参与的那个帷幕外联合国军队可要低上不少。那次都没有成功,这次你有几成把握?”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两成。”
“妈的,我要跑路了,我得找找别的避难所……”
“别,等等!”埃瑞亚慌忙拉住他,“那一次我们面对的是被寄生已久的高级现实扭曲者,而这次只是一个还未成熟的幼体——而且,我们的主要目的是汲取情报,并不是将之击溃。”
“情报?一旦你失败,就彻底失败了。这已经是你的第四次轮回,第五次生命。我从群羊4中亲身体验到了记忆传输时的所有痛苦——再进一分,绝非人能承受。你会死,然后在同一时间点重生,再死,这个宇宙便会被你搞得瘫痪崩溃,然后所有人都会死。”
“你得相信我——对了,数据还是都照例转到a-0?”
“没错。”
“我这边问题不大,不过你需要确定掌握足够稳定的时间旅行技术,否则我们这条路走不通…话说我还从未进到过a-0,那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我的私人实验室罢了。”刘易不打算多言,“那么先这样,我去叫小子们着手准备,祝你好运。”
新生儿发出第一声啼哭的同时,雷霆猛地击中了壁垒。一时间,刺目的紫光炸响在蔚蓝的护盾场边缘,天地也为之震颤轰鸣,震耳欲聋的摩擦和撞击声响彻云霄。漫天雨幕被爆炸引发的冲击波裹挟着向四周冲去,犹如一道扩散的透明光环,环绕在塞塔一号的四周。
剧烈的震动后,护盾勉强抵挡住了这发雷击,一片深红色的熔毁痕迹铭刻在了偌大的护盾场之上。
而这片炽热的深红中,人形的紫色光团位于其正中央。
护盾完整度78%
它感受到了阻碍,试图拆解护盾,可惜全功率运转的现实稳定锚阵抑制了它的力量;它想要覆写自己的空间位置,直达方自由所处之处,可空间中布下的虚无盲区闭合了所有传送门径;它还妄图凭空扰动EVE粒子流,但护盾内一位“Sorcerer-A”非官方在册奇术师布置的法术反制已将它最后的攻势粉碎。
双方僵持的同时,成千上百件记录设备全部对准了穹顶之上的异常个体,将它如赤身裸体般看了个遍,数据尽收囊中。而那紫色光团也好像感知到了这种窥探一般,突然开始躁动,引发又一次轰隆隆的震颤。
护盾完整度63%
新生儿在这世界末日般的灾祸中恐惧地大哭,他本不应睁开的眼睛圆瞪着,向窗外远处的紫色阴云望去,而那紫色的光团,也在一瞬间望见了方自由。于是它如获至宝般疯狂地扭动着身形,将整片空间撕裂为残破的碎片,在此间无限增值,漫天紫色,然后——
化作数不尽的划过天空的闪电——
“咔嚓嚓!!”
癌降临的那一刻,五雷轰顶。
……
“所有这些资料传输完之后,怎么处理?虽然我们将获得充分的准备时间,确保下一次万无一失……可你的这一世里,方自由还是要被附身,我们还是要面对末日。我们除了在这里分析它以外什么也做不了,这将导致士气被压垮。”
“为了尽可能缓解所有人的压力,我会做我该做的事。”
“什么?你——”
“我一直没胆子去做的事。”
护盾完整度26%
防护罩几近失效之时,天蓝色的残片漫天飞舞,和降落的雨滴融合一起,仿佛天堂飘落的羽毛。
法术反制阵列一片片崩坏着,远处还依稀能听闻十一声接连的爆响,它们是若隐若现背景音乐,袅袅不绝。
埃瑞亚一步一步走出天台,以空气为路面缓步行走,然后举头望去——雨还在下,空气里是泥土的清新气息,四周是一片寂静、寒冷、灰暗。
不过这时,最后一道闪电点亮了世界。紫色光团不断闪烁着,让冷厉的寒风渗入骨髓。女孩被这阵闪亮吸引,她抬起头向上望去,第三只眼睛自她的额头处睁开,她看到了一切。
“哎。”
她叹着气,却露出了笑容。
护盾完整度14%
“否则,我就要开心快乐地活着,向自己的目标努力…你觉得呢?”
我觉得呢?
我做得到吗?
埃瑞亚拿出一个小盒。
护盾完整度2%
“咔。”
紫色光团冲入的那一刻,阴云四散,一束日光透过崩溃的护盾,涌现于世。
在那光照耀的地方,女人化作肉身的盾,将手术室内那小小生命与这天降的死神隔离开来。
然后,她将某样东西抵住了太阳穴。
接着——
“砰!”
埃瑞亚并未犹豫,因为她知道:
她的人生还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