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下,巩州治郭陇西县城,在一望无垠的平原上,破败低矮的城墙,显得格外的萧索不堪。
城门口,三四个军士和六七个闲汉们一边无精打采地侃着大山,一边看着稀稀拉拉进出城的百姓们。
军士们身穿大宋制式战袄,手里刀枪都有。闲汉们虽然是大宋百姓服饰,但要么身背大弓箭囊,要么手提长刀,人人都是刀弓在身。
“二哥,你说咱这破地方,有什么可待的! 我若是你,就跟大官人一起,留在东京城了!”
一个闲汉嘴里叼着根枯草,靠在城墙根上,看着远处滚滚而去的渭水,懒洋洋地说道。
“李沐,你懂什么!”
拄枪的黑瘦军士身穿红色军袄,头戴范阳笠,看起来颇为彪悍。听到同伙的话语,他眼睛一瞪,摇摇头道:“我大哥得罪了李纲,那可是大宋官家跟前的红人。大哥让我先走,说他自己随后回来。谁知他自己却加入了忠义军中,这一晃就是五六年。现在也不知大哥是什么样子,想起来让人揪心。”
“二哥,你不要担心。”
另外一名矮壮军士安慰道:“凭着大官人那一身本事,准能在忠义军中当个大官。那些当年从东京城跑回来的家伙,到时候一个个要后悔的要死。若是跟着大官人,怎么也能混个一官半职。”
“这倒是,大哥有的是本事!”
黑瘦军士点点头道:“大哥来过几次信,说他如今在忠义军中,一切安好。但没有透露过他在军中到底作甚,不过他信里面说,要带一家人去大名府,说那的学堂好,要送毅哥儿去那上学堂。”
众人羡慕之色尽显,一个闲汉戴好了头上的破旧襆头,赶紧道:“二哥,给大官人讲讲,走的时候把兄弟也带上。听说这大名府如今比东京城还繁华富裕,银子也好挣些。二哥,你到时候要去,也让兄弟们沾沾你的福气。”
另外一个军士也说道:“大官人肯定混得不错,不然也不会把一家人带到大名府去,那可是如今天下最繁华的地方。二哥,你要想想办法,把兄弟们带出去。咱们这破地方,是没办法呆了!”
也是,对这些年轻的汉子来说,终日呆在这破旧的穷乡僻壤,浑浑噩噩,哪里比得上外面的繁华世界。
“照我说,还不如去从军!”
另外一个汉子却说道:“二哥,我可是在报纸上看过了,说是那忠义军军中,连当了一年兵的士卒都会授田,最少也有50亩。要不咱们去投忠义军,当上几年兵,也能成为庄里的大户。”
“入了军就得打仗,打仗是要死人的! ”
旁边马上有人回道:“咱们几个都三十好几了,恐怕是当不了兵了。还是去大名府找份差事,家里的日子也好过些!”
“对对对! 到时候大伙一起去!”
有人大声说道:“反正有大官人在那边,怎么也会让咱们混口饭吃!”
黑瘦汉子虽然心里有些发虚,但还是点头道:“放心放心,我给大哥说说,到时带你们几个去,大伙在一起,也热闹些。”
其他人一起大喜,赶紧道:“多谢二哥!”
说话的黑瘦汉子叫李夔,乃是如今的平夏经略副使李彦仙的胞弟。李家在当地乃是名门大族,要不然,李彦仙当年也不可能招下三千子弟兵,进京勤王。
李彦仙因为得罪了李纲,畏罪潜逃,只有让胞弟李夔把乡人又带回了巩州。李彦仙后来投入了种师中军中,种师中兵溃,他又投入了王松的忠义军军中,一直到了现在。
说起来,从靖康元年到如今,足足五年多的时间,李彦仙只来了几封书信,却从来没回来过,也没有透露过他的官职。
一名闲汉道:“这县里对二哥一家照顾有加,县令相公也是经常上门问候,殷勤的很。看来,还是大官人有面子啊!”
“朝廷早跑到南边去了,自身都难保,这北边都是忠义军的天下,县令相公也是明事理的人,绝不会自掘坟墓!”
李夔冷声道:“在巩州地面上,谁也得给我们李家几分面子。不然,咱们就看看,到底他这官能不能当安稳!”
李家原是名门望族,家大势大,家族子弟遍布陕西,县官这些外来势力即便要治理地方,还得这些地方势力的配合。
靖康元年,时名李孝忠的李彦仙带领三千子弟兵入境勤王,屡遭挫折。三千子弟兵作鸟兽散,李家元气大伤。再加上李父过世,金、夏入侵,李家便也破落了下来。
“那是,那是!”
几个闲汉和军士赶紧点头哈腰,彼此对望一眼,里面却是掩饰不住的冷意和不屑。
“李沐兄弟,听说你家兄长随朝廷的大军去了四川,已经是个一营的指挥,是也不是?”
一个军士羡慕地向一个长大黑脸闲汉说道,焦黑的脸上堆满了奉承的假笑。
“那还有假!”
另外一个闲汉马上搭话道:“前次回来的时候,李沐兄长还带了几个军士,可是威风!”
李沐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谁知道他还没有开口说话,却被旁边的李术冷冷堵上了嘴。
“是带了几个军士,不过连个马都没有,一路步行,走的时候还从家里拿的银子,说是要孝敬上官。”
眼见李沐垂头丧气,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焉了下去,他才温声道:“跟着朝廷大军有什么好处,早晚让朝廷那伙大头巾给祸害了。要我说,早点去,把李淦哥哥叫回来,朝廷的兵,不好当。”
黑脸军士墙头草,这才羡慕过李沐兄长,如今听李术一说,赶紧接道:“是这么个理,李术兄弟说的是。听说南边的荆湖水贼闹的很是厉害,朝廷大军节节败退,李淦兄弟千万不要去那里呀!”
“报纸上可是说了,这洞庭湖水贼杀官军,心可狠着呢。”
另一个闲汉道:“李沐,还是把你家哥哥叫回来,朝廷那些人,从北到南,都快成丧家之犬了,打番子不行,杀这些贼盗却是毫不手软,像有多大仇似的。那些水贼也是心狠,朝廷杀人如麻,他们自然要还回去!”
这报纸上可是说了,为剿杀起义军,湖广宣抚使李纲派兵占领了洞庭湖附周围的富庶村落,使洞庭湖的义军无河捕鱼,无地耕作,粮食严重短缺,饿死百姓无数。鼎州镇抚使程昌寓决堤四百丈,淹没义军占领区的大片农田。他们堵住各要塞出口,截断起义军运送粮草的要道,禁止百姓与起义军间贸易往来,为困死义军,手段残忍,无所不用其极。
游寇孔彦舟被大宋朝廷任命为湖北路捉杀使,前往湖广镇压义军。孔彦舟对抓住的起义士兵或砍手指,或割耳鼻,还在每人头发上插一根竹签,竹签上写道,“爷若休时我也休”,爷指的是起义军,就是说起义军投降他才撤兵。
官军血腥杀戮,义军自然嗜血报复。双方你来我往,直杀的湖广鱼米之乡田畴荒芜,水乡荒索,州县荒残,饿死、病死者不计其数,
本来只是杞人忧天的事情,众人也只是随口说说,李沐却是慌了神。
“我赶紧回家去给爹爹说说,让他派人去找大哥。”
“李沐,你先别急!”
李夔开口道:“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情形,你兄长去不去湖广,谁也不知道。你回头让家里先去封信,问问究竟再说。”
听李夔如此一说,李沐这才安静了下来。
“二哥,近日以来,好像有不少边境上的宋人从西夏回来,这到底是如何回事?”
李沐话音未落,一名军士就大声道:“还能如何回事,要打仗了呗!你没看,熙河的刘相公带着上万的人马,奔渭州去了。这明摆着是要大干一场了!”
这些家伙虽然干正事不行,小道消息却是知道不少。如今这两河的报纸早已经发行到了陕西全境,他们个个紧跟潮流,都是门清,自然知晓外面的动静了。
“二哥,周二说的是不是真的?”
“李术,刚出的报纸你看了没有。从报纸上看,忠义军好像要对西夏用兵了。”
李夔却是没有正面回答李术,而是转到了报纸上的事情来。
“如党项、蕃族,虽非华夏族类,然同生天地之间,有能知中华礼义,愿为臣民者,与中华之人抚养无异……”
李夔沉声道:“李术,你懂些文章。你说说,这话里是什么意思?”
“有能知中华礼义,愿为臣民者,与中华之人抚养无异。”
李术嘴里读了一下,恍然大悟,忙点头道:“还真是! 二哥,这么看来,这忠义军是要对西夏动真格的了!”
李夔点点头,嘴里喃喃自语道:“就是不知道,这统兵的将领里面,有没有大哥。”
众人的话语慢慢转移到了本地的流言蜚语、家长里短上,谁家女子未婚先孕,谁家妇人红杏出墙,谁家又是红白喜事,各种粗俗的笑语也响了起来。
众人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忽然间,只见远处渭水边的官道上尘土飞扬,大约有上百名骑士,风卷残云般地从东面过来,向着城门口而来。
众人都是停下来了谈话,惊诧地抬头看去,只见远远地,马上的骑士都停下马来,看样子是大宋官军的打扮。众骑士一起下马,顺着官道,向着城门口走来。
众人都是心里一宽,握紧兵器的手也松了一些。看来这既不是西夏的队伍,也不是女真人的游骑,却不知是那里的宋军骑士,有这样大的气势。
李彦仙一边仔细打量着周围的风景,一边向着城门口走去。可以说,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那样的熟悉,又是那样的陌生。
城外的高塔,寺庙里的钟声,渭水岸边的那些古柳,城外的那每一个山丘,他都是如此的亲切。
离乡情更切怯,不敢问来人。
等他到了城门口,看到一众虎视眈眈、如临大敌的军士和闲汉们,却不由得一愣。
“你们是何人,为何来到巩州? 还不快快报上名来,亮出身份,免得被抓到衙门!”
见对方披挂整齐,个个都是铁甲铮然,龙精虎猛,不怒自威,李夔等人心惊胆战,一起站起身来,聚成了一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