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崖寨半山腰的舍身崖,山坡上起了两座隆起的土堆。上面的墓碑上,一个赫然刻着七个大字“折月秀衣冠冢”,另外一个则刻着“折月芝衣冠冢”。
初冬的干冷之下,坟墓周围的松柏依然青翠,几棵巨大的槐树秃枝纵横,甚是萧然。
纸灰化蝶,青烟袅袅,随风飞舞,飘向林间各处。
两座坟前各洒下一壶酒,王松在一座坟前坐了下来。
“月芝妹子,可惜你我相遇匆匆,你就离开了。妹子,你对我有情有意,我心里清楚,我对不住你啊!”
王松拿起酒壶,猛灌了几口。他放下酒壶,转了一下身子,对着另一座坟头摇头叹息道。
“月秀,你说你怎么就先走了。我还没来得及和你说说话,你在那边过得还好吗?”
王松微微顿了顿,那些往事纷纷在眼前浮现,仿佛发生在昨日一般。
“其实我觉得挺缺憾的。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可是你顾忌的太多,不能全心全意,这就是我的缺失,总觉得不完美。”
“我这心里也有你,我也后悔自己没有说出来,自己也挺遗憾的。一缺一憾,无疾而终。人生之事,不如意的,十之八九,就这么过吧。”
王松坐在坟前,恍然若失,嘴里轻轻哼起歌来。
“一个在那山上哟
一个在那沟
咱们拉不上那话话
哎呀招一招手……
招一招手………”
王松低下了头,哽咽了起来。
坎坷的世道,草芥一般的人命,无法掌控的人生,人人都是随波逐流,身不由己。
歌声如泣如诉,远处等候的杨再兴不由得眼眶一热,泪水夺眶而出。
黄河上,一艘客船从西边划水而来,在遍植杨柳的汴口渡头上停船靠岸。船客们纷纷下船,歇一阵,吃喝完毕,然后再重新登船,继续北去。
“娘,现在已经到了汴口,距北京大名府不远,只有一天的路程,你就安安稳稳的吃饭,好好歇息,等着见你的松儿吧!”
人家常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母亲不就是这样吗,一路上不知唠叨了多少回弟弟,耳朵都被她喊聋了。
王青无奈地摇了摇头。
自从前年冬季,得知弟弟阵亡以后,老娘的泪就没有断过。头发花白大半不说,整日里浑浑噩噩,脑子也不太好使,时常记不起东西。
年轻守寡、中年丧子,对于一个独自带大两个孩子的妇人来说,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谁知峰回路转,半年后,却意外接到了儿子的回信。原来儿子在战场上身受重伤,藏了起来养伤,却并没有阵亡。
因为怕朝廷追究,儿子一直在深山里呆着,直到近些日子才康复出山。
听到儿子没死,母亲整个人一下变了样,整日里红光满面,人也精神了起来。不过从那以后,母亲就再也不愿意呆在河南府,而是嚷着要去投靠王松,一家三口,生死相依。
“都是这该死的朝廷!”
这是母亲经常挂在嘴边的话语。战场不仅无情地夺去了她的丈夫,还让她的小儿子差点马革裹尸,身败名裂。
儿子差点为国捐躯,谁知得到的却是一个 “缪丑”的谥号。明明儿子有大功于朝廷,在那些大头巾的眼中,儿子却成了居心叵测,不忠不孝之人。
听到母亲再次愤愤地说起这句话,王青轻轻一笑,想要上前扶起母亲,谁知却被母亲推开,自己站了起来,速度之敏捷,让王青都怀疑,母亲又回到了年轻力壮之时。
“饭也吃够了,茶也喝够了,船家什么时候才能开船啊?”
母亲不满地看了儿子一眼,嘴里又开始唠叨了起来。
“早就跟你讲过,让你去二郎的身边,你偏要守着我,害得二郎差点丧命! 若是你在他军中,哪有这么多事端!”
王青赶紧赔笑道:“娘,是孩儿的错,你老就别再生气了。等见了二郎,我就天天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
“这还差不多!”
王氏脸上的神情这才缓和了一些,点头道:“大郎,常言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你们两兄弟在一起,互相有个帮衬,娘也就放心了!”
王青宽慰道:“娘,二郎的身边,都是力敌百人的猛将,二郎又是“赛霸王”,那一身的功夫,可是比我强多了。二郎手下有数万雄兵,谁就是想害他,恐怕也没有那个本事!”
王氏脸上浮起一丝骄傲之色,随之又皱起眉头,气愤道:“无论如何,见得二郎,要给他说,让他再也不要为宋皇卖命了! 大不了我们一家人隐居山林,安安乐乐过日子就是。那些个读书人,一个个脑袋里有十八个弯,二郎哪能斗过他们!”
一旁的中年人笑道:“大嫂,如今你家二郎可是有十万雄兵,掌控两河之地,他的麾下,肯定有一大批的读书人。现在是读书人看二郎的眼色行事,而不是二郎靠读书人生活,你就尽管放心吧。”
王氏点点头,欣慰道:“张家大哥,二郎从小就老实嘴笨,我是怕他斗不过这些大头巾。你见多识广,听你这么一说,我这心又放下了。”
猛然,孩子的哭声响了起来。一旁的中年人对旁边抱着婴儿的年轻女子道:“秀秀,孩子可能饿了,你找个隐蔽的地方,喂一下他。”
张秀秀点了点头,站起来把孩子抱到一旁,在一棵老柳后的树根上坐下,背朝着官道,撩起衣服,给孩子喂起奶来。
看到王氏的眼光扫过去,张云天不好意思地说道:“嫂嫂,这就是命! 秀秀以前看不上二郎,千方百计的要解除婚约。如今倒好,那个负心汉跑了,剩下她们母子,真是可怜的很,这也是她的报应啊! ”
王氏叹口气道:“张大哥,这几年,你家中也颇为不顺。嫂子遭遇匪祸,秀秀又找了个负心汉,番贼不断地四下里烧杀抢掠,你的庄子也废了,这天杀的番贼!”
张云天苦笑道:“大嫂,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谁都以为你家二郎发生了意外,谁知却是峰回路转,二郎反而成了天下皆闻的大英雄。若不是大嫂你不计前嫌,带我和秀秀去投靠二郎,我是实在拉不下这张脸啊。”
王氏摆摆手道:“兄弟,都是几十年的交情,就不要说这些见外的话了。”
张云天正色道:“大嫂,到了北京大名府,你还是给二郎说一下,让他派兵南下,保护一下河南府的乡亲。眼看着天色就要转凉,番子肯定会大兵南侵。咱们得未雨绸缪啊!”
王氏神色也是黯然,恨声道:“这天杀的金贼! 乡亲们死的死,南逃的南逃,就连翟将军也……。你放心就是,见了松儿,我一定让他派人南下,保护西京和河南府的乡亲!”
翟将军指的是翟进,他曾经是军中之人,所以称为“翟将军”。至于他的兄长翟兴,则是被人称为“翟员外”。兄弟二人都是忠勇之士,时人称为“大小翟”。
翟进去岁冬日和金人交战时身死,留下兄长翟兴父子,留守西京,继续抗金。
张云天大喜,刚要说话,忽然,张秀秀在柳树下惊叫了起来,王青赶紧奔了过去。
“死……人! ”
张秀秀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指着前面河岸边,枯草从中的一堆东西,神色惊惶地说道。
“死人?”
王青愣了一下,随即摇摇头笑道:“张家妹子,如今这世道,到处都是死人,这有什么稀罕的。赶紧把孩子抱过去,别吓着了孩子。”
张秀秀面色微红,轻声说道:“小乙哥,他……好像还活着?”
王青走上前去,把草丛里衣衫褴褛的乞丐翻过身来,发现他身上身中数刀,气息微弱。
王青微微沉吟,汉子身体壮硕,看起来是经常习武之人,要不然也不会支撑到现在。身上的刀伤虽然看起来吓人,却都是皮外伤,不至于取人性命。
“青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看能不能把人救活,怎么说也是一条性命。”
王氏动了恻隐之心,在后面喊道。
一碗热汤下肚,汉子终于睁开了眼睛。
“几位恩人,敢问这是何处?”
汉子醒过来,发现周围几人,轻声问道。
“你这汉子,这里是汴口,顺着运河北上,通往河北之地;若是顺着汴河东下,就是汴梁城。你这汉子是哪里人氏,怎么会成现在这个样子?”
“河北之地?”
汉子的眼睛一亮,挣扎着坐了起来,急道:“此处距离大名府有多少路程,各位能否带在下前去?”
王青皱着眉头问道:“你这汉子,你还没有说你是哪里人氏,到北京大名府有何公干,怎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汉子挣扎着抱拳道:“在下江豹,乃是江南人氏。在下路遇盗匪,差点被杀死,幸亏各位搭救。这下去大名府,乃是求见王松王相公,有十万火急之事。各位若是能帮一把在下,必有重谢!”
“求见松儿?”
王氏点点头,对王青道:“这汉子看着也挺可怜的,他原来也要去大名府,咱们就把他带上吧!”
王青问道:“汉子,你找那王松,有何要事,能否告知我等?”
江豹摇头道:“在下见了王相公面,自然会告知,还请兄台不要强人所难。兄台若是带在下前去,在下日后必有重谢!”
王青点点头道:“反正我等也要去大名府,你就和我们一路吧!”
江豹感激道:“多谢官人!”
王氏和张云天等人都是缄口不言。在这种情况下,帮帮别人就行了,但决不能自曝身份,为王松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和危险。
一碗热汤下肚,江豹身上恢复了些力气,他才放松了下来,打量着运河两岸的景色。
那日夜间,他夺了一艘小船北上。路过东京城时,他曾想进城去找当地的宋军,却又怕耽搁行程,再者对这些人也没有信心,便一路北去,想要快速到达大名府,让王松派人去救。
谁知京畿周围,因为经年战乱,局势早已经是糜烂不堪。他的船夜间到了东京城附近,便为一群溃兵洗劫。若不是他逃的快,早已经做了河底游魂。
好不容易到了运河口岸,却因为身无分文,没办法登船北上,腹中饥饿,一下子就饿晕了过去。若不是张秀秀发现他,也许他就饿死在这运河岸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