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元年,对江南的百姓来说,灾难仿佛是应太上皇赵佶德不配位、重新登基而生。这场旱灾自暮春拉开序幕,江南各地先后呈现干旱的迹象,尤其又以荆湖南路的灾情最为严重。
旱情加重,收成剧减,旱灾引发蝗灾,江南各地,蝗虫遮天蔽日,枯萎的残存庄稼被吞食精光。大地龟裂,处处都是百姓饿死的骸骨。灾民纷纷逃荒,祈雨无济于事,百姓不得不鬻妻卖子,流离死亡者居多,苦不堪言。
至于江宁城中的大宋朝廷,则是安然自若,南迁时携带的大量粮食物资,至少可以满足皇室、皇亲国戚,以及文武官员的所需。
皇宫后苑,大宋天子赵佶依然是锦衣玉食,美酒佳肴,甚至新鲜瓜果,也是摆满了石桌。
“曹勋,江南的灾情如何?”
赵佶拿起一颗葡萄,放入嘴中,一旁的曹勋赶紧上前。
“陛下,江南遭遇旱灾,田畴荒芜,水乡荒索,州县荒残,百姓饿死者不计其数,士卒5天才能分到糯米一斗。荆湖灾情尤甚,百姓入教者甚多。宰执们担心,荆湖的灾民怕是要闹出乱子。”
“一群牛鬼蛇神而已,闹不起什么风浪。”
赵佶冷哼了一声,话题转到了北地的军事上来。
“金人有什么动向吗,西夏有没有什么动静? ”
“枢密院的官员上报,西夏人蠢蠢欲动,不断在边境挑起事端。至于金人,在肆虐山东和江淮以后,偃旗息鼓,没有了声息,怕是和夏日的酷热有关。”
金人历年侵宋,都是在秋冬凉爽时分挥兵南下。一旦天气酷热,习惯了凉爽寒冷的女真士卒,战斗力便大打折扣,只有退兵,待天气转凉,卷土重来。
“金人势大,江宁府已处于战争前沿。朕议迁都至杭州府,一劳永逸,不知朝中的大臣以为如何?”
以东南形势,能与天下相权衡者,江南而已。据江南以抗中原者,历代有之。江宁城前据大江,南连重岭,凭高聚深,形势独胜。金陵钟山龙蟠,石头虎踞,实乃帝王之宅。
真不知道这赵佶,怕金人怕到了骨子里面,竟然又要从江宁迁都。
看曹勋支支吾吾的样子。赵佶轻轻皱了皱眉头道:“有什么话,尽管说来。”
曹勋道:“陛下,朝中大臣分为两拨,一部分人建议迁都,另外一部分人则是不太愿意。”
“李纲不是朝中的清流之首吗,他是什么看法?”
赵佶心里有些恼火。曹勋是在和稀泥,根本没有说实话。
李纲已是回到了江南。金人完全占领了京东两路,他一个文官,呆在那里无所作为,只能撤走。
曹勋道:“李相公倒是同意迁都。他说江宁府控二浙,襟举江淮,漕运贮谷,无不便利。然必淮南有藩篱形势之固,然后江宁可都。且若敌南据溧阳,东到镇江,西扼太平,据险阻,绝粮道,则可不战而下。这是李纲的原话。”
赵佶松了一口气。连李纲这个清流之首都同意了迁都杭州府,应该没有多少阻力了。
他回头看过去,却发现曹勋眼神闪烁,显然未尽全言。
赵佶脑子里面转了几圈,瞬间明白了下来,他轻声问道:“曹勋,朝中是不是还有其他人不同意迁都,是不是哪位亲王?”
曹勋硬着头皮回道:“臣不敢隐瞒陛下! 康王殿下对迁都到杭州府十分不满。康王认为若是一味向南,距离北地越来越远,到时北伐起来,也会难上加难!”
“哦,竟然是康王?”
赵佶不由得愣了一下。他原以为不同意迁都的另有其人,却没想到是自己的九子赵构。
赵构20出头,不折不扣的年轻气盛、热血澎湃的年纪。若是做事瞻前顾后,老气横秋,反而会让赵佶心里瞧不起。
终于,我们活成了自己讨厌的模样。
赵佶的心里也是如此。他虽然胆小如鼠,畏金如虎。可他莫名地希望自己的儿子英明神武,雄才大略,替自己去掉“恐金”的这颗钉子。
虽然有些生气赵构和自己意向不一,赵佶的心里反而莫名高兴了起来,以至于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曹勋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他轻轻的用袖子擦了一下自己额上的汗珠。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何况现在康王赵构炙手可热,极有可能成为新一任的东宫之主,若是将来能登大宝……
自己何不再加点柴,让火更旺一些,反正坐皇位的都是赵宋子孙。
“想不到我赵家还有这种儿郎!”
赵佶摇摇头,站了起来。
“到底是年轻气盛,他也是到金营中去过几趟,该知道女真人不容小觑。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锐气可嘉啊。”
已经掌握了道君皇帝心思的曹勋赶紧趁热打铁,上前说道:“康王殿下也只是担心国事,年轻气盛,一时冲动了些,还望道君皇帝休要见怪。”
提到赵构,赵佶不可避免的想到了自己的三子、郓王赵楷。不知这个时候,自己的这个爱子又在做些什么。
理智战胜了情感,赵佶冰冷下了一张脸,沉声问道:“大理寺和枢密院到现在,还没有查出谋害大哥儿和皇孙的幕后凶手吗? ”
虽然没有找到赵桓和赵谌父子的尸体,但是淮河之上,水流汹涌,几个月不见消息,肯定是了无生机。
曹勋低声说道:“大理寺派下官员,在江淮之间明察暗访,查来查去,都没有个定数。不过,雄居江淮的贼人当中,以李成势力最大,十有八九是他所为!”
“此事再去密查,一定要找到此贼!”
赵佶冷冷的哼了一声,低声道:“这些贼人,肯定在官员里有内应,否则怎能如此清楚大哥儿的船只情况。命人下去暗查,盯紧了朝中的那些重臣。别看这些人行军打仗、治理国事都是草包,心底的花花肠子可多着呢。”
听到皇帝的话,曹勋赶紧答应。
他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陛下,御史中丞秦桧的妻子王氏,也在淮河上失踪。秦中丞派人前去明察暗访,至今没有什么进展。”
淮河遇袭事件,同时失去的还有几名宫女和妃嫔,想不到这王氏也包含在内。
日色低沉,夜近黄昏,偌大的园林中,让人有些寂冷的感觉。赵佶正要离开,忽然一阵琴声传来。
琴声中正平和,意适心闲,却又暗藏喜悦,与原谱颇有不符。
赵佶不由得心里一怔,脱口而出道:“是媛媛在抚琴吗?快快唤她过来,朕有话要与她说!”
“媛媛,你如今过得怎样?”
看着脸色苍白的女儿,赵佶心里浮起一阵爱怜。 说起来,女儿也是皇室婚姻的受害者。
女儿的婚姻名存实亡。黄秠日日在外买醉,女儿天天在佛堂诵经。这样的婚姻,还要它作甚!
国家都只剩下半壁,朝廷颜面无存,何况区区一桩婚姻!
怎么黄秠这厮,没有死在河北,偏要大宋朝廷做这折损颜面的勾当!
“爹爹此言差矣,女儿心中并无怨恨。女儿只求爹爹让宗正寺允了孩儿的和离,女儿便是感激不尽了。”
赵佶看着女儿,心神不定。王松练兵、统兵之能,独步天下。也许有一日,大宋朝廷也要仰其鼻息。
“媛媛,既然你和驸马异床异梦,爹爹又岂能看你独自受苦。明日一早,爹爹就让宗正寺的官员准了你的和离。”
赵多福抬起头来,眉头展了开来,苍白的脸上有了些血色。
“爹爹,你真的同意孩儿的请求?”
看到女儿苍白的脸庞,赵佶终于一阵心痛,心情却是舒缓了几分。
“媛媛,爹怎么会骗你。黄秠之父黄潜善,私放金人进城,害的洺州几万百姓被金人所屠,真是罪不可赦、死有余辜。于公于私,爹爹也不想你和黄家扯上任何关系。明日一早,宗正寺会恢复了你的自由身。天下之大,你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了。”
“女儿多谢爹爹!”
赵多福喜不自禁,落下两行热泪。
“媛媛,也许有一日,我皇室中人,需要你从中帮衬。望你看在同根同族,不要拒绝!”
赵佶语重心长,赵多福沉思片刻,肃拜道:“若是真有所急,女儿定当尽力!”
赵多福心事重重离去,赵佶目光变得幽邃,恍然若失。
“媛媛,不知你跟了王松,对我大宋皇室来说,是福是祸? ”
自己两个最爱的女儿,一个骄奢淫逸、醉生梦死,要被贬到广州府;另外一个则是单纯善良,喜得自由身,很有可能北上,寻找自己的幸福……
女大不中留,若是媛媛能和王松在一起,也算了结她的一桩心愿。
若是王松真的能执宰天下,也希望他能看在女儿的面子上,征伐四方之时,对大宋皇室高抬贵手,不要赶尽杀绝。
大宋皇室有这样的女婿,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曹勋,九哥儿如今在何处,朕还有些事要和他谈。”
赵佶一边缓步向前,一边轻声问道。
“回陛下,康王殿下自立暑以来,一直都在扬州编练新军。过几日就是中秋佳节,想必他会前来江宁府,和陛下共度佳节。”
“朕倒是差点忘了。”
赵佶立住了脚步,点点头道:“江南匪患猖獗,地方民情不稳,康王这样做,也是未雨绸缪。”
二人一路向前,宫人在后跟随。
不知何处,忽然响起了孩童的笑声,赵佶的脚步停了下来。
“曹勋,前头带路,朕想去看一下皇孙。一个没父没母的可怜孩子,真是让人心疼啊!”
曹勋心里咯噔了一下,赶紧在前头带路。
道君皇帝在东宫之位上迟迟没有表态,如今却要去看年幼的皇孙赵谨,也不知对康王殿下来说,是福是祸。
有时仔细一想,他都觉得遗憾。赵楷心胸太过狭窄,书生意气,这也无意中造成了他今日的被动。
想一想,当时船上若是有更多的卫士警戒和保护赵桓父子,或许不至于落下如此横死江湖的惨剧。
他虽然也趋利避害,但他也是宋臣,知道忠君,但也深为郓王的不智而感到可惜。
如今看来,这位康王殿下,实在是获利最大。玉树临风、温文尔雅,让人如沐春风的赵构,正在一步步接近成功。
走到了宫殿门口,赵佶挥退了众人。曹勋刚要退下,赵佶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他大吃一惊。
“曹勋,大哥儿船上的卫士为何如此之少,究竟谁在其中上下其手,朕也不想再查下去了。不过,让郓王呆在偏僻之地,远离庙堂,对他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他……太浮躁了!”
曹勋汗流浃背,赶紧点头道:“陛下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