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大牢,一缕温暖的阳光透过牢狱房顶中间的天窗斜射了进来,撒在牢房中间的过道上,使得过道两侧的牢房里面骤然明亮了许多。
右边最里间的一间死囚牢房里,两个披头散发,手脚都带着铁链的囚徒倚墙而坐。仔细看上去,二人脸上青紫的痕迹累累,显然在牢房里没少被作践。
这是一间死刑牢房,关押的都是犯了重罪的的囚犯。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里面也经常会被塞进一些罪行莫须有的人进来,作为狱卒敲诈勒索犯人的手段。
牢房里面虽然还算干净,但却是阴暗潮湿,与其他牢房隔绝。性子再烈的好汉,关上几个月下来,性子磨没了不说,人也没有了样子。
“王伦哥哥,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外面的情景如何?”
衣衫上血痕累累,脸黑腿长的汉子说道。
王伦披头散发,形容憔悴,他摇了摇头,苦笑道:“张横兄弟,哥哥我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只是身上的衣裳减了两层,看样子快到夏日了。”
张横和王伦,王松的左膀右臂,心腹之人,二人被押解到了东京城,已经达一年之久,可谓是受尽了折磨。
由于赵桓和大臣们一直较劲,二人之案悬而未决,搁留旁置,一直拖到了赵佶登位。
“李兄弟和翟兄弟上次来,该有一个多月了吧。怎么好久没有见他们来了,是不是嫌弃咱们兄弟两个了?”
张横的语气冷了起来。
人往往到了困境,偏激的想法也就多了起来,这也和各人所处的环境有关。安逸环境下往往心态平和,困境之中必然杂念丛生。况且,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古道热肠。
王伦摇摇头道:“谁知道这些鸟事。相公在的时候,咱们虽不说是门庭若市,高朋满座,但也不至于如今这么冷落。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咱们兄弟,就认命吧。”
二人在大理寺的牢狱之中,前前后后,被关了一年之久。幸亏李彦仙上下打点,狱卒也敬二人是杀番子的真汉子,不然的话,二人早已是两具尸体了。
班龙提着食盒,懒洋洋地走了进来,看到左右无人,这才赶紧走了过来,放下食盒盒,取出了里面的酒菜。
“张将军,王大官人,赶紧吃吧,官家已经下旨朝廷南迁了,这几天城里面乱糟糟的,没人理你们!”
班龙把菜摆好,把酒倒上,自己也拿起酒杯来,饮了一杯。
“班家兄弟,你是说朝廷要南迁?”
张横和伦王对望了一眼,眼神里面都是震惊和疑惑。
“这还能骗你们!”
班龙喝了口酒,幽幽道:“汴梁城中,百姓人心惶惶,乱糟糟不成样子。这狗日的世道!”
张横摇了摇头,黯然道:“南迁!想不到朝廷成了这个样子,真是世事难料啊!”
他扬起头,一仰脖子,一饮而尽。
王伦苦笑道:“事已如此,别无他法。班家兄弟,这半年多来,多谢你的照顾了。”
“王大官人,你就不要客气了!”
班龙摇摇头道:“你二人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指挥千军万马,亲手杀过金贼,是我宋人的大英雄。我家大哥又是王相公所救,我做的这点小事,不足挂齿。”
这位班龙,就是王松当年在汴京城外城隍庙中,所救的那位胖大宋兵班虎的弟弟,他正好在大理寺牢狱担任狱卒,也算是机缘巧合了。
“班兄弟,将来若是有机会,我等兄弟一定会报答以你。”
张横端起酒杯,和班虎碰了一下。
“张将军,你客气了。小人在旁人眼里,都是狗都不如的东西。收受贿赂、敲诈勒索、味着良心做事,也不知害了多少人,做了多少孽。”
班龙摇摇头,沉声道:“不过,忠义军的汉子,小人绝不加害,也味不了这个良心!”
王伦点点头,劝道:“班龙兄弟,人这一辈子,谁还没干过几件错事。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咱们喝酒,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班龙兄弟,废话少说,干!”
张横也是皱着眉头,举起了酒杯。
班龙举起酒杯,三人一碰,都是一饮而尽。
趁着二人大快朵颐的机会,班龙低声说道:“两位,食盒的底部,我放了两把短刀,你二人做防身之用。”
张横和王伦对视一眼,都是点点头,大口吃了起来。
班龙不说,他二人也心里明白。自从这入狱以来,多少次的阴损招数,二人都是心里有数。刚开始还只是皮肉之苦,现在看来,是要玩真格的了。
“班龙兄弟,多谢你了。和你兄长好好过日子,江南风景好,日子也好过些。这东京城,是没有什么可呆的了。”
班龙摇摇头道:“小人这等下人,那里能去得了江南。还是和兄长商量一下,看如何打算吧。”
班龙离去,王伦靠在墙角,理了一下蓬乱的头发,幽幽道:“皇城司的这些狗腿子,这是要痛下杀手啊。人走茶凉,相公这一走,兄弟们的念头也断了。”
在他一生中最困苦,最落魄的时候,王松对他抛出了橄榄枝,对他不离不弃。光是这一份欣赏信任之情,已经足以让他甘为效死了。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救赵挥金鎚,邯郸先震惊。”
王伦长长地叹了口气,热泪流了下来。
“士为知己者死。王相公一死,我辈在这世间苟活,遭此横来之祸,百般羞辱。早知如此,就该追随王相公而去!壮志未酬,英魂蒙冤,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啊!”
张横也是呆了半晌,过了一会才低声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若是能重见天日,非得再杀几个番贼才肯罢休!”
纵横疆场、千军万马中厮杀的英雄好汉,如今却想着如何出去,和一些金人兵丁搏杀拼命,虽然豪情还在,却份外苍凉和压抑。
王伦苦笑道:“张兄弟,还是先看能不能出去吧。那些个魑魅魍魉,妖魔鬼怪,可都是在盯着咱们呀!”
东京城这些个各色人等,王伦可是熟稔于胸。这些人心狠手辣,毫无节操,什么无耻下流的手段都使得出来。
张横摸了摸稻草下的短刀,冷冷道:“那就看,谁先取谁的性命了。”
王伦黯然道:“听狱卒说,赵佶这厮重新掌权了,官家自身难保,咱们是指望不上了。要不是李彦仙和翟亮在外面使力,咱们恐怕早都被发配到沙门岛去了,那还能等到今天。”
“继任的大理寺卿也不错。要不是他在堂上据理力争,恐怕你我兄弟早就遭了恶人毒手。”
王伦苦笑道:“太上皇即位,也没有大赦天下,反而要迁都南下。现在东京城人心惶惶,赵楷、秦桧之流定会趁机痛下杀手,咱们兄弟,怕是活不了几天了。”
张横长出了一口气,笑道道:“死就死吧! 正好下去陪王相公,他在下面也挺寂寞的。只是便宜了朝中这些狗贼。”
二人都是心头悲凉,想不到到了如此地步,这些人还不放过他们。
牢门“咣当”一声被打开,几个挎刀的公人在前,一个红色外裳,黑色襆头的瘦黑官员在后,几人先后走进了大牢之中。
“你们两个贼厮鸟,见了万俟相公也不起来,瞎了你的狗眼!”
领头的公人上前,大声骂道,作势要抽出刀来。
王伦默不作声,张横冷冷看了公人一眼,“呸”地一口浓痰,吐在了公人的脸上。
“许固,凭你这腌臜玩意,狗一样的东西,也敢在这里叫唤。老子在两河痛杀番贼的时候,你还在你娘的肚皮上吃奶。趁早闭上你的狗嘴,不然老子让你知道,死字怎么写!”
许固睁大了眼睛,他看了看张横,冷笑道:“张横,看来你平日里还没被收拾够! 你等着,有你这厮好受的时候!”
张横冷笑了一声,大声道:“许固,你他娘要是人生的,就现在来,别等以后,老子这是等着!”
二人平日里受尽这许固的欺凌,今日情知大事不妙,起了杀心,所以也不再委曲求全。
“你他娘的是找死!”
许固恼羞成怒,“伧啷”一声拔出刀来,上前几步,就要动手。张横一个箭步起来,把王伦护在了身后,盯住了许固手里的长刀。
他是万军之中的好汉,虽然身子虚些,对付这几个不入流,还是不在话下。
“都是作甚,想要造反吗?”
朱袍黑瘦官员皱起了眉头,大喝一声,许固赶紧收到回鞘,退了回去。
“万俟相公,这两个厮货实在是骄横,让小人杀了这两个狗贼,也省得上官心烦。”
许固满脸笑容,高大的身子弯了下来,点头哈腰,猥琐之极。
“处置囚犯,朝廷自有律法,岂可任意妄为!”
万俟卨黑脸一沉,厉声呵斥道:“还不速速退下,把新来的牢犯押进来!”
许固赶紧点头,跟在万俟卨身后,出了大牢的房门。
“你们几个,快点进去!”
随着许固的呵斥声,十几个新牢犯耷拉着头,鱼贯进了大牢,牢门随即被从外面锁上。
新来的十来个犯人满脸横肉、身上到处都是刺青,几人在张横、王伦二人对面靠墙坐下,都是一言不发,眼睛盯紧了张横、王伦二人。
“狗日的看甚,不想活了吧。小心老子挖了你的狗眼!”
张横冷冷地看着对方,嘴里却想着如何激怒对方。
“狗日的还挺狂,要不要现在收拾他们?”
“急什么,等一会儿,老子让他们后悔从娘胎里蹦出来!”
前面的几个大汉嘿嘿冷笑,张横和王伦,早已听出了话里的弦外之音。
“狗日的倒是来呀! 我也给你们一句忠告,睁大了你们的狗眼,千万别打错了算盘!”
张横说完,坐回了墙角,旁边的王伦打起了精神,稻草里的短刀已经被轻轻抓在手中。
双方目光对视当中,牢房里的光线变得模糊了起来,最后,终于成了一片黑暗。
牢房外面的走廊里,没有狱卒,其他的牢房也都是空空如也。看来对方已经安排好了,今日就要暴起,来个死无对证。
所有人的眼睛都适应了牢房中的晦暗不明,双方都是一动不动,互相凝视着对方,恶战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