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和现实之间,往往是乾坤颠倒,大不相同。
自己想要去拯救世界,如今自己却成了要被拯救的一方,而且还没有人会来拯救自己,世间最讽刺最凄凉的事情莫过于此。
大营中一片寂静,众将已经出去作战,营房之中只留下寥寥数人,以及营中数百号的军士警戒。
“相公,吃点东西吧,你可是一夜粒米未进了。”
王松没有作声,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头。他只觉得自己是世间最单纯的傻子,看起来精明无比,实则是与世人格格不入,自以为是又可怜巴巴。
得罪了这么多人,手握如此重兵,还天真地以为会有两全其美的和谐,真可谓是痴人说梦,坐井观天。
“相公,我早已说过,世间之事,太过丑恶,你一片赤子之心,以为能感动天下之人。岂不知人心叵测,世上寡廉鲜耻之人太多。你,太善良了!”
王松终于抬起头来,眼睛里面都是苦涩。
“善良? 这是我的无知,不但低估了人心,还让两万大军处于险地。你说,这都是为什么?为什么? 难道国家大事,还比不上和他们的私怨吗?”
王松眉头紧锁,脸上的肌肉扭曲,眼中的痛苦之色显而易见。
“国家大事,那是相公你自己认为。对于那些奸臣来说,自家的私事就是国家大事,和相公的私怨就是公事。这些人要是一片公心,忠君爱国,我大宋也不至于沦落至此,人人可欺!”
马扩低声细语,安慰着眼前的年轻人。他可不想这位大宋的救星,就这么轻易放弃。若是这世上还有人能救大宋,那人一定非王松莫属。
所有的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一切,他无可置疑。
王松心潮起伏,久久难以平息,脸上阴晴不定,眉头紧皱。
赵桓为什么会派秦桧来,为什么会派张俊来,又为什么会派张叔夜来?
他派皇太子来太原,到底又是为了什么?
他难道不了解这些所谓的大臣心思各异?在这紧要关头,在这些军国大事面前,他玩这些所谓的帝王之术,平衡掣肘,是不是太过儿戏?
让他不由得想起后世的那句名言来:攘外必先安内。
原来是早有前车之鉴。
“相公,如今,事到如今,该想想咱们的退路了。”
马扩轻飘飘的一句,把王松从冥想中拉了回来。他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自己的这位左膀右臂。
“相公,要么从晋宁军退兵南下,要么东进,退回太原。以忠义军的实力,一路上应该不会受到什么袭扰。”
南下,东退,坐视折家军灰飞烟灭,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陕西糜烂一片?
不,他不能这么做。要是他拍拍屁股走人,怎么对得起陕西的百姓,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相公,当初劝你黄袍加身,不止是为了兄弟们的前程,也是为了大宋的江山。要想恢复燕云,平定西夏,远征西域,就靠现在的朝廷,你觉得可能吗?”
王松轻声笑了一下,笑声中说不尽的凄凉。直到现在,他似乎才真正明白了这个时代的游戏规则。
大宋国体乃是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以文制武,任何人不得僭越。自己自不量力,想要打破着君王和士大夫共筑的藩篱,实在是可笑之极。
“马宣赞,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本官还想再努力一下,不为别人,只是为了陕北的百姓,为了自己的良心。”
王松的话,让马扩沉默了一会。他也知道,坐视百姓受苦,置府州之地的折家军不理,王松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相公即便要率兵前去,解救折家军,也要答应小人两件事情。”
马扩思索片刻,低声说道,神色坚定,王松轻轻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不知道这位马宣赞,又会说出怎样的话语?
“马宣赞直言无妨,本官洗耳恭听。”
“这其一,相公派出伺候,通禀折可求,让他里应外合,共击城外的女真大军,迎接忠义军大军入城。”
王松点了点头,轻声道:“马宣赞,你继续说下去。”
“其二,若是战事不利,相公立刻挥兵撤走,不得一意孤行,误了抗金大业!”
王松轻轻点了点头,诧异道:“这样就完了?”
马扩点了点头,正色道:“相公若是答应了,就是一言九鼎,不得反悔!”
王松也是肃然答道:“一言九鼎,绝不反悔!”
他好似已经从颓废中恢复了过来,整个人又变得精神奕奕起来。
“马宣赞,不要把此事告诉全军,影响将士们的士气。不过区区几万女真人,本官还不放在眼里。沙场上再见就是!”
马扩看他似乎有些不太寻常,不由得担心起来。
“相公,还是要小心为上,不可小觑对方。军中上万兄弟,可都是指望着你呀!”
王松笑着点了点头,心中都是苦涩。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天下之事,就是这么讽刺!就在这个冬日,让我和大宋朝廷做个了断。”
马扩心中一惊。王松最终,还是看透了这一切,知道了事有可为,何为不可为。
晋宁军寨中,刺耳的刁斗声不断响起,士卒们大声吆喝,催促里面的人赶紧撤往内城。
晋宁军监门官李位和石赟开门揖盗,趁乱打开了西门,女真大军终于攻破了外层,层层向内城攻来。
外城之中,无数的百姓从街巷各处跑了出来,男女老幼,拖家带口,人人惊慌失措,直奔内城而去。
一番激烈的厮杀,外城早已是一片人间炼狱。数以千计的宋军尸体堆在地上,百姓的尸体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金兵踩着尸体涌了进来,潮水一般向内城的大门和寨墙上扑去。
羽箭弩矢驰飞,破空之声不绝,城墙上下不断有人惨叫着倒下。羽箭弩矢射在墙上,很快就长起了一层低矮的钢铁丛林。
寨墙后,宋兵弓手不断的从后面射出羽箭和弩矢,长枪手从盾牌和城墙之间的空隙,不断把金兵捅下城墙。宋兵人人狰狞,丝毫不顾人数上的劣势,只是用力的把手里的羽箭射出去,把长枪捅出去。
孙昂浑身血红,他拿着盾牌护在身前,在城墙上左右奔走,指挥着宋兵守城,盾牌上挂满了箭矢。
一个金兵砍翻了城墙后的宋兵,刚爬上城墙。孙昂一枪刺出,把猝不及防的金兵捅下城去。
孙昂胸口一阵疼痛,猛烈咳嗽起来,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崩裂了许多,鲜血又渗了出来。
城墙上的宋兵越来越少,城墙下金兵的攻势愈来愈烈,如惊涛拍岸,城墙和大门岌岌可危。
孙昂叹息了一声,看来今日要命丧于此了。
知寨衙门,大门忽然“砰”的一下被撞开,一个士卒满头大汗跑了进来,嘴里大声喊道:“徐相公,番子狂攻北门,监门官李位、石赟打开西门,番子已经进了外城,弟兄们损失惨重,退入了内城,正在和番子交手!”
徐徽言大吃一惊,看来今日凶多吉少,王松的援军,是指望不上了。
紧接着,又有士卒进来禀告。
“相公,番子人多势众,攻势甚是凶猛,弟兄们死伤惨重,只剩六七百人,恐怕支撑不了多长时间!”
徐徽言缓缓点了点头,沉声道:“传下军令,让兄弟们一定要抵挡住番子,本官马上就来!”
士卒抱拳告辞,匆匆而去。徐徽言披挂整齐,拿起长枪,对门口的亲兵道:“让夫人和小官人来大堂见我。”
他顿了顿,黯然道:“大堂堆上柴禾,本官稍后自有用处。”
亲兵心里一颤,苦劝道:“相公,请你带夫人和衙内从东城离开,小人带兄弟们抵抗就是。”
“本官受朝廷厚恩,为国而死,死得其所,岂能抛下兄弟们独自逃生。快快下去准备,不得啰嗦!”
亲兵痛哭流涕,下跪道:“相公三思,衙内还小,请你带他离开吧!”
“休要胡言乱语,还不快去!”
外面的喊杀声越来越近,徐徽言怒目而视,大声道:“你想夫人和衙内落入番子手里吗,你敢违抗军令吗?
亲兵无可奈何,转入后堂,不一会儿,带着主母和衙内上来,在大堂上站定。
徐徽妻抱着儿子,泪流满面,显然已经猜到了结局,她嘴里颤声道:“相公,难道真的是大限已至吗?”
徐徽言看着妻子,心如刀割,狠心道:“夫人,番子破城在即,你和孩儿落到了他们手中,下场可想而知。你不要冤为夫心狠,你们二人先走,为夫随后就来。”
亲兵过去,扶着流泪不止的徐妻,一同走入后堂。徐徽言安排部下抱取柴火,堆满了大堂。
“点火!”
徐徽言大声喊了起来。士卒们拿着火把,面面相觑,却没有人上前。
徐徽言大怒道:“等番子进来,夫人和衙内的下场,你们难道不知道吗? 再不动手,不怕军法从事吗?”
士卒们都是沉默不语。一旦金人破城,烧杀抢掠,夫人母子的下场可想而知。只是要烧死主母,谁也下不了这个手。
徐徽言勃然大怒,士卒不尊军令,优柔寡断,妻儿落到了金兵手里,下场悲惨百倍。
徐徽言满脸铁青,上前劈手从士卒手中夺过火把,怒声喝道:“优柔寡断,你们要害了夫人吗?”
亲兵上前还要苦劝,徐徽言一脚踹翻亲兵,把手中的火把扔到了薪木上。
“夫人,孩子,休怪我无情了!”
徐徽言心如刀割,流出泪来。
忽然,外面响起了刺耳的铜锣声,徐徽言不由得一愣,难道发生了什么变故,还是金人已经攻了进来?
衙门大门被撞了开来,士卒浑身鲜血,风一般跑了进来,大声喊着。
“相公,援军到了,番子退出外城了!”
徐徽言如遭雷击,愣在了当场。
亲兵对傻不愣登的士卒大声喊道:“还愣着作甚! 赶紧动手,快救火,把夫人和衙内救出来!”
徐徽言如梦初醒,大吼了起来:“蠢货,还不快救火!”
他大踏步上前,长枪挑飞了面前熊熊燃烧的一堆燃材,上前一脚踹开了房门,冲了进去。
幸亏火刚刚燃起来,士卒们四处忙活,很快扑灭了火势。
徐徽言抱着妻子出来,亲兵抱着孩子在后,一行人都是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到了院中,看到妻子都没什么大碍,徐徽言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命令士卒带妻子去后堂休息。
“命令全军守好寨子,咱们到城墙上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