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山寨大堂之上,王松眉头紧锁,看着眼前的一盆熊熊燃烧的炭火,兀自出神。
屋外大雪纷飞,天地合一,皆为白色,只有那持枪执刀的忠义军士卒,还在雪中巡弋。
折月秀坐在一张椅子上,低头烤着炭火,独自不语。
另外的几张椅子上,张横、董平、张宪,包括李彦仙等人,也都是面色凝重,众人心思各异。
王松的心思,折月秀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众人在山寨休整的同时,女真人的大军早已经渡过黄河,直奔汴京城下了。
众人大都是步卒,还有伤员,走的是山道,一日最多几十里。女真铁骑纵横,官道便捷,一日上百里、数百里。
女真人东西两路数十万人,义军不足万人,而且被隔在了汴京城以外,要穿过封锁重重的女真铁骑控制区域,谈何容易!
即便是到了东京城下,还不知能剩有几人,于抗金大业有何裨益?
如今天寒地冻,山下的百姓,已经全都移到了山口,这倒是省去了麻烦。反正女真大军已经过了黄河,王松反而安静了下来,士兵休整、伤员恢复、百姓安置、震天雷要补充,总需要时间。
“大官人,如今距离女真人南下渡河,已有一月之余。以小人之见,这汴京城不救也罢。咱们兄弟辛辛苦苦积攒下这点家业,若是就这样断送,是否值得?”
董平再也忍耐不住,率先开口。这一场场血战下来,忠义军士卒死伤惨重。如今,军中又有了这么多的西军溃兵,乌合之众,又如何能对付得了纵横天下的女真铁骑?
王松眼睛看向沉默不语的折月秀,即便是一向杀身成仁的折家子弟,这时候也是保持了缄默,可见前路之危难艰险,也让她犹豫不决。
连折家军数万精锐,尚不敢撄女真西路大军之锋锐,就凭这几千乌合之众,又如何应对得了女真东西两路数十万大军?
“大官人,你一片赤诚之心,忧国忧民,小人佩服之至。然则敌众我寡,大势所趋,一目了然。何去何从,你只管下令就是,小人等绝无二言!”
张宪新入忠义军,眼看王松犹豫不定,只能硬着头皮,走出来说道。
“张宪兄弟,凡事都得审时度势,量力而为,若是一味逞强,白白丢了性命不说,恐怕会给忠义军带来灭顶之灾!”
张横说完,冷冷哼了一声,也不顾面红耳赤的张宪,独自饮起茶来。
“朝廷那些大头巾,到底是些什么货色,在座的兄弟心里清楚。即便咱们打退了番子,恐怕也不会活的痛快!”
董平站了起来,恳求道:“大官人,天子昏庸无道,满朝大臣又都是寡廉鲜耻之徒,求你看在山寨几千兄弟的份上,就别再趟这趟浑水了!”
王松抬手托起了董平,苦笑道:“兄弟,你这是把哥哥我架在火上烤啊!”
义军中的主要将领,对出兵大都持反对态度。乱世之中,有人有粮就是草头王,何苦去东京城凑热闹。众人看似都是明哲保身,实则是权衡利弊,不愿冒险。
“各位兄弟,大家不要忘了,你等乃是朝廷敕封的义军。大官人,所谓唇亡齿寒,女真人若是占了东京城,两河就是金人的势力范围,到时候,恐怕这太行山也待不住了!”
一阵寂静之后,折月秀忽然打破了沉默。
“再说了,如今邓世雄兄弟还在东京城,咱们若是躲在这里,恐怕邓兄弟会骂人的。”
折月秀一番话,让旁边的张横和董平都是脸红了半边。
三山五岳刀头舔血的好汉,江湖上同气连枝的豪杰,若是让人知道他忠义军的汉子把兄弟抛弃在东京城,那么他们以后那还有脸在江湖上呆下去。
“大官人,折小娘子所言甚是!”
李彦仙思量许久,终于开口言道。
“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若是宋江方腊等得了江山,我等忠义志士,或许还有一条活路。可是番子非我中华教化之人,暴虐弑杀,凶残无道。如果呆在山上,难免坐吃山空,粮草不济。大官人宜早做决断,不可误了大事。”
王松微微点头,李彦仙的话合情合理,再加上自己派了邓世雄前去东京城,总不能把他和那些部下丢在那里不管。
王松眼睛看向张横和董平二人,无论如何,他也得到这二人的支持。
他转过头来,沉声问道:“两位兄弟,你二人是否赞同出兵? 如若不肯,可以呆在山寨,哥哥我绝不计较!”
张横和董平一起站了出来,一起抱拳道:“全凭大官人调遣!”
王松微微点了点头道:“先派人前去打探,军中早做准备,一旦探得金人虚实,咱们立即出兵!”
张宪上前,低声道:“大官人,西军的这些兄弟,很多人愿意跟随大官人南下。但是,也有一些人自立山头,心怀叵测。如此下去,恐怕军心不稳。”
自从这几千溃军上山以来,不但山上的粮食供给日益紧张,就连义军的军纪也是受到影响,有些桀骜不驯之徒,更是骚扰山上的百姓,让难民们怨声载道,喊冤喊到了董平等人跟前。
“都是宋人,若是自相残杀,处置不当,难免引起动荡,甚至哗变。大官人,你要谨慎从事啊!”
董平的话,却引起了李彦仙的一声冷嗤,话语更是毫不留情。
“忠义军军纪森严,作战靠的是军令如山,若是让这些害群之马乱了军心,我忠义军可就是一无是处,与那些官军何异?”
董平冷声哼道:“话说的轻松,若是人都跑了,忠义军又如何出军,如何应对番贼的千军万马?”
李彦仙毫不示弱,奋然道:“即便是人多势众,一遇到女真大军,立即闻风而逃,这样的千军万马,要他何用?”
“董平,李彦仙,你们都给我住嘴!”
张横大声喝道:“你们俩吵吵闹闹,成何体统。这里是山寨大堂,如何处置,大官人自有决断!”
董平和李彦仙都闭上了嘴,各自扭过头去。
折月秀看王松踌躇不决,显然是想收编这些溃军,下不了决心,恐怕也是因为担心军心不稳,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她正要开口,王松却抬起头来,冲他轻轻笑了一下,然后面向了大堂其他人,脸色凝重起来。
“各位兄弟,且听我一言。”
王松缓缓向前踱了几步,在中间的椅子上坐定,这才正色道:
“要约束几千溃军,乌合之众,除了军法约束,别无他法! 若不惩处闹事之徒,让其他人感到敬畏,我忠义军还如何在沙场上和女真人对决? 若是临阵脱逃者层出不穷,不用女真人动手,咱们已经灰飞烟灭了。”
他站了起来,脸色凝重,厉声喝道:“张宪,李彦仙,你二人亲自前去,带宪兵队立刻抓人,不管是忠义军还是西军,凡是为非作歹者,一律明正典刑,一个不留!”
张宪和李彦仙领命而去,堂上诸人都是面色不豫,各自垂头不语。
“董平,张横,你二人都是义军主将,切不可妇人之仁,因小失大,断送了众军兄弟! 你二人是做大事的人,不要因一己私心,而让旁人小觑! ”
董平脸色通红,抱拳道:“大官人,我……”
张横也是红了一张脸,抱拳道:“大官人,小人等知错了!”
人就是这样,我们随着环境的变化,极易暴露原来的本质。自从这些溃军上山,义军中的一些军官也是。
王松沉声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有所为有所不为。南下汴梁城,事关汉人命运,国家气脉,虽万千人,吾等亦滔死不顾,此为士也。若是苟延残喘,纵是人间百年,又和行尸走肉何异?”
他看了一眼垂头不语的董、张二人,继续耐心道:“军中立威,全在乎令行禁止,上下一心。若是为了兄弟间小义,而断罔顾军中大义,你我就是万千义军和百姓的罪人。”
折月秀赶紧上前,缓和一下气氛。
“两位兄弟,王大官人是爱之深,恨之切。他拿你二人当自家兄弟,可谓是用心良苦。处置那些闹事者,也不让你二人出马,就是顾全你二人的脸面。”
折月秀轻声道:“二位兄弟,将来若有机会,我一定会在圣上面前,为两位兄弟美言几句,二位兄弟是做大事之人,万万不可自误了大好前程。”
张横和董平一起肃拜道:“多谢折小娘子,多谢大官人!”
王松上前,拍了拍二人的肩膀,轻声道:“咱们兄弟是生死过命的交情,说谢就过了!”
上百颗血淋淋的脑袋摆在了众军面前,其中包括一些忠义军原来的将领,西军人人心惊肉跳,军心一时素然。
过了几日,队伍整编完毕,补充过震天雷等物,王松留伤员们在山上养病蛰伏,自己则是带着七千义军,离开了山寨南下。
众人下山时,正值大雪纷飞,官道两旁,站满了前来送行的百姓,百姓们箪食壶浆,人人都是依依不舍,到处都是泣不成声。
“大官人,你可要带着义军兄弟们回来啊!”
“义军兄弟们,你们一定要保重啊!”
几个白发苍苍的老者递上一件红色的披风,王松接过,细看之下,针脚严密,厚重结实。
看着风雪之中蓬头垢面、衣衫单薄的百姓,注意到百姓们眼中的期盼,王松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
可怜吾国与吾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