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石铺幽麓,芳塘倚茂林。
冷光开玉镜,清景涤人心。
芹藻无伤性,龟鱼各就深。
泉源应不涸,何必傅岩霖。
甫入玉镜谷,徐硕便想起唐人所做诗句,这玉镜湖,玉镜谷倒是有点“芳塘倚茂林”之感,偌大山林,人烟却稀少。归石见徐硕面有疑惑,朗声道:“将军,这落日峰奇峻闻名,月来坡更是一道天然屏障,阻隔人们往这玉镜谷迁徙,所以,自我记事以来,这玉镜谷就鲜有人至。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在玉镜谷底有个寨子,叫芳茂村,村子不大,人们世代在谷底生活。以农耕为生。”
“你说那买羬羊脂膏的女子是否就在芳茂村?”
“大有可能。”
归石言罢,三人相互看看,似是相互打气,徐硕与战奴一路跟了归石往谷底走。一路上,但见丛林越来越茂盛,却也渐渐变得错落有致,再往前走,太阳渐渐渐下落,西南方长庚星已升起,而路上已见三三两两人迹,徐硕知道,这芳茂村不远了。
果然,走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至玉镜谷底,被绿树簇拥着的,是一片开阔的平野,平野之上是三三两两修建的草屋,再往里,便是农田。
这倒是一处幽静的村落。
村中人鲜见生人,见了徐硕三人,难免大惊小怪,儿童围着三人还唱起儿歌,惹得三人心中好不自在。
“难不成他们都没见过生人么?”战奴皱着眉头,颇为不悦。
“非但是没有见过生人,我觉得是没见过男人。”归石望着几个跑来围观的女人们说。
徐硕不语,只是一味地纳闷儿,这村子里小孩不少,女子也不少,但是男丁似乎不多,偶尔见着一两个,也都上了些年纪。
三人正各自疑惑着,打村庄深处走来一群人,为首的老人约略已年过六旬,看样子像是村中的首领。
那老人一行走近,见徐硕三人并未恶意,问明来意之后便点了点头,老人将三人引至村中一祠堂内,说是这祠堂的修建原本就是接待村外来客的,谁曾想这来客不多,这几年是越来越少,祠堂也就荒废了。现在三人来了,这祠堂找人收拾收拾,还是一处好的住所呢。
“此前来这里的人很多吗?”
“不少。大约也就是两三年前吧,人络绎不绝。”
“哦,来干什么的?”
“还能干什么,为了后山的洗石呗。洗石可为皂,洗衣洁身都好,还能治疗皮肤病。我们村子里很多壮年男子也都跟着去寻洗石,但是这些人去了后山便都没回来过,所以,越传越恐怖,久而久之,也没人再来了。”
徐硕望着这祠堂,虽说是待客之用,但是修得倒也别致,并不比前村的民居自住的草屋差。忽的有一间屋子引起了徐硕的注意:“老伯,难道那间屋子也没有人居住?”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座精巧小草屋赫然入眼,草屋前三三两两种了一些花草,还有栅栏围成一个小院落。
“哦,那是杜姑娘的居所。”
“杜姑娘?”
“杜姑娘是个女郎中,却不是本村的人,每隔旬月便会来上一次,给村子里的人看病,还会带一些胭脂香粉给村里的女子们,有时候遇到有人得了疑难杂症,杜姑娘便会在这里住上几天,我们也在祠堂内给她安排了一处住所。”
听得“胭脂香粉”四个字,徐硕心中陡然一惊,怕是这个杜姑娘就是要找的人了。
“敢问这杜姑娘所带的胭脂香粉中,有没有羬羊脂膏一类的东西呢?”
“动物的脂膏怕是有的,我曾听我家儿媳妇说过,杜姑娘卖的绵羊脂膏、蜂蜡都是极好的,也不贵。但是这羬羊的脂膏嘛……不好说有没有过。说来也怪了,在老朽年轻的时候,这山中常常会看到羊头马尾的羬羊,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羬羊好像就越来越少了。”
“绝迹了么?”
“也不尽然,偶尔也能看到一两只,但是再无年轻时候成群结队的盛景了。”
“那杜姑娘何时还会再来?”这才是徐硕最关心的问题。
“前两天刚走,怕是至少要等半个月。”
“那不行!”一旁战奴听得此话,心急火燎,不由地一句话脱口而出。徐硕在旁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向那老者笑道:“老伯可曾了解这杜姑娘的居所何在?”
“这个……不知。”老者摇头,忽地人群里有一女子笑道:“您要找那杜姑娘的居所啊,倒也不是不知道,但是我偏生就没明白她话中的意思。”
“哦?大婶此话怎讲?”徐硕望着那说话的女子,约莫四十岁上下,生的粗壮肥胖,皮肤黝黑,一看便是长期做农活的妇人。
“此前我们也问过杜姑娘居所,她似乎不太想说,留下一句诗,我得想想,这诗句怎么说来着,什么周天,什么……”那妇人越是急着要念出诗句,越是念不出来。此刻倒是旁边一位年轻些的男子笑道:“日来月往相推迁,迢迢星岁欲周天。”
“对对对,就是这个欲周天。”
“这就是她住的地方?”
“嗯。之前我问询过她住在哪里,一个姑娘家,这深山老林的,不若到我们芳茂村来,还能给大家一个照应,而且我们也需要这样的一个郎中。”
“哼,你们需要的是这样一个美女吧。”那黑胖妇人瞧着那说话的男子,有些鄙夷。
“你能说你们不需要,每次杜姑娘来,你们女人不也围着她打转么?”
“我们可记不得那什么欲周天。倒是你们这些男人,一问她住哪里,就能把那么长的句子背出来,背出来也没用,还是不知道人家住哪里。”
“月仙,莫说这些有的没的,让人看了笑话。”那老者一脸严肃,喝止了那长舌妇人。徐硕三人心内暗自好笑,想必那杜姑娘也是这村里男子的牵挂吧,大家八成都是想让她来此居住,只是惧怕家中的女人们。
原来这众人口中的杜姑娘,原名叫杜林秋,大约三年前出现在芳茂村,为村里人治病,也兼带卖一些胭脂水粉,护肤脂膏等,村里的男男女女说到杜姑娘没有不喜欢的。但是也有妇女因自家男人惦记这杜姑娘,心生怨恨。这村长口中唤的“月仙”就是其中之一。月仙告与徐硕道:“我就一直怀疑这杜姑娘的来历,几年前说出现就出现了,至今也没人知道她是谁,打哪儿来。妖精似的一个人儿,也没个人家,可能么。而且自打这杜姑娘来了以后,莫说我们芳茂村,整个玉镜谷的男人都是越来越少,我就听说,很多男人为了寻她,就没了踪迹。”
待整理好住处,徐硕还想找那月仙问一点门道,但是有那村长面有难色,也再问不出什么结果。而且,那月仙对杜姑娘怨恨颇深,徐硕也怕她说的话不太可信。历来这女人要是生了妒忌心,那是什么抹黑的话都能编派出来的。要依了那月仙的思路,这杜姑娘明儿都得上青楼了。于是,徐硕不再多问,谢过老者,三人暂时安歇下来。
徐硕心里不断冒出那句“日来月往相推迁,迢迢星岁欲周天。”这是唐时诗人刘子夏《胡笳十八拍》中的句子,这句诗到底包含了什么暗示呢?
“那个什么欲周天,真能找到她住的地方?”战奴将信将疑。
“你们说,这长得漂亮的女人就是麻烦,有话还不直说,非得搞一句诗出来,真的是脱了裤子放屁。”归石亦不以为然。
徐硕笑笑,“女子历来如此,感情丰富,又喜欢卖弄个才华。要不孔夫子怎么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呢。要是她大字不识一个,也不会搞出一句诗来暗示自己的居所了。”
“将军,您说得也不尽然,我家大小姐就不卖弄才华。”
徐硕点头称是,心里却说,你家大小姐倒是不卖弄才华,偏生卖弄的是刀枪。现在还是生死未卜,令人好不苦恼。
三人正一边说,一边思索这诗句的时候,忽的门被推开了,一个钗荆裙布的小姑娘走了进来。观其情状,约莫十二三岁,眉眼还未完全长开,但是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恁是机灵得紧。红唇白齿的小模样,就跟刚出水的嫩藕一般。这农家小儿女,自带一股爽快之气。
“哎哟,我说你这女娃子,这么闯进来,不合适啊。”那战奴刚刚脱了鞋子,想舒展一下身子,被这女子推门进来吓了一跳,不由地叫道。
“你们是不是要去找杜姑娘?”
“怎么?”
“能不能带上我?”
“你?”三人听得这大眼姑娘言语,都不由地吃了一惊。
“我想去寻我哥哥。大约是两个月前,我哥哥说他知道这杜姑娘住哪里了,便是要寻了去。我苦劝也不得劲,他偏生要去。我那哥哥就是个死心眼儿,自打今年春社时,杜姑娘过来治好了他的痟首疾,哥哥便对杜姑娘是念念不忘,着了魔一般。每日里念着杜姑娘住所的那句诗,后来说是领悟到了,便是去了,但是再也没回来。”
“此后你没见到过杜姑娘吗?没问过她?”
“见过,也问过,杜姑娘说没见过我哥哥,更可恨的是,杜姑娘淡淡地,问我哥哥是谁。她根本就没记得我哥哥的脸面。可怜我那傻哥哥还痴痴去寻她。”
“她不是治好了你哥哥的痟首疾么,治疗竟然都没有记住病人?”归石疑惑道。
那女子一跺脚,恨道:“就是这个理啊,哪有治疗了好几日,还把脉开方子,最后却是连病人姓甚名谁,甚至脸面都记不住的。我记得治病那几日,杜姑娘态度也友善,对待哥哥嘘寒问暖的,要不,我哥哥也不至于那等痴恋。”
“莫不是得了脸盲症?我们大夏国就传有人偏生患了这种记不住脸面的病,任你长得跟天仙似的,他过眼就忘。”战奴说罢,望着徐硕和归石,似是在寻求二人支援。
“什么脸盲症。要是咱将军这样的,你看她还盲不盲。我看啊,你们女子大概都是希望围着自己转的男人越多越好,待男人真的上钩了,你们又瞧不上眼了。”
“你这人好没意思,不就是说我哥哥丑么。还说我们女子居心不良。我看你们也不是什么好人。”那女子听得归石的话,恨得牙痒痒。
徐硕见状,慌忙岔开话题,“你要我们带你去寻杜姑娘,也不是不行,你总得跟我们说说,你叫什么吧,是个什么来历。”
“哦,我急的,把这个忘了。我叫何露,哥哥叫何樵。我们就是芳茂村的人。你们怎么称呼?”
三人各自见礼之后,徐硕便笑道:“妹子,你就叫我们徐大哥、战大哥、归大哥吧。”
“好,三位大哥好!”那何露抿嘴一笑,爽气中略带点娇羞,倒是挺有趣的山里女儿家。
“今儿我听村长说,你们村子里这些年男子越来越少,可有这样的事儿?”
“村长从不骗人。你们今儿也应该看到了,你们仨一来,我们村儿的女人们都觉得稀奇。因为最近这一两年,村里的壮年男子有的说去山上采洗石,也有说去打羬羊,羬羊脂膏和角都值钱,但是都没回来过。”
“打羬羊?何姑娘,你在芳茂村这些年,有没有见到过羬羊?”
“羬羊啊,你别说,我还真见到过一次。有一次跟哥哥上山,在琼霞丘见到,一闪就过去了。”
“琼霞丘是哪里?”
“就在我们玉镜谷上游,翻过琼霞丘再往上走,就快到落日峰峰顶了。那琼霞丘的洗石是最好的,所以很多人去那边采石。而且,据说琼霞丘常有羬羊出没,吸引了不少人去捕猎。”
“你哥哥解出来杜姑娘的住所位置,有跟你说么?”
“我问过,他没多言语,就是说在琼霞丘那边。”
“琼霞丘有没有什么特点?”
“除了洗石多,见到过羬羊,别的我也不知道了。对了,松树也多,盛产松脂。”
徐硕皱眉,想到华坤所言三星在天的解药,需要意中人的血液做药引子,然后用松脂和羬羊脂膏混合入药……这琼霞丘有羬羊出没,又多松,盛产松脂,基本上要素都齐了。这个杜林秋住在琼霞丘倒是说得过去。但是具体方位呢?“日来月往相推迁,迢迢星岁欲周天。”到底说的是什么地方呢?
“我说,你们也别光说话了,正好这妹子来了,给我们做一顿饭如何?你们这村长也不好客,我们仨怎么也算是山外来客,也不想着接待接待。”
那何露“噗”地笑了起来,“你们答应带我一起去寻杜姑娘,我就给你们做好吃的。”
“那个还不简单,赶明儿一起走!”
“那好,我明儿一早就起来。现在去给你们做我拿手的去。”何露露齿一笑,农家少女天真烂漫,自是一种拙朴风情。
“一早,明儿……将军,这是不是就是日来月往的意思啊?”归石不由地产生些许联想。
“一早起来?”徐硕心中一动,不由地产生出些许联想:清晨卯时,太阳将要升起,月亮快要落下,便是日来月往。“相推迁”指的应该是,随着太阳的升起,月亮的下沉,太阳和月亮的光线渐渐合在了一起。迢迢星岁——长庚星还未落下,早晨长庚星在东方,正好与上升的太阳、下沉的月亮交汇。三者合并,光芒落下的位置,便应该是那杜林秋的住所了。
徐硕念头一起,心内激动,便将此想法告与战奴和归石,他二人一脸错愕,面面相觑,半晌只听得归石叹曰:“将军真是神了!”
战奴点头附和:“将军若此,不枉我家大小姐看上了您,就您这智商能跟我家大小姐一较高低。”
“可惜了了,我们三小姐……”
“罢罢罢,你们都扯远了。先等那何家小妹的拿手菜吧,明日我们早起,静候卯时破晓。”
不一会儿功夫,那何家小妹便拎了食盒来,摆了一桌子,山里没有多余的食材,均是农家口味,那一道腊鱼,味道却是香得很。
“这是我们月仙嫂子送你们的。”
徐硕眼前闪过那位黑胖妒妇的模样,原本有几分看不起,却未曾想有如此手艺。
“熟牛肉是村长给的。炊饼是善姐,就是村长的儿媳妇做的。这白薯粥、腌小黄瓜还有炒松子,是我的手艺。”何露言语间颇有些得意。
三人心满意足,喝了何露带来的黄酒,将一桌子百家饭吃了个盘干碗净,虽是满心的麻烦事儿,竟然也睡得安稳,一夜无梦。
不知徐硕等人在琼霞丘有何奇遇,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