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中府不大。裕隆客栈被府衙封闭之后,消息就像是一阵清风一般,也就半天光景便传遍了河中府的大街小巷。
一时间,人人自危。
庞籍并未有隐瞒之心,虽府尹洪钊提出,这裕隆客栈客人中毒一事如若声张,可能会致河中人心焦虑,但庞籍坚持张贴告示,今明两日有家人失踪者皆可来府衙认尸。
庞籍不是没有顾虑,但是这俗话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迟早都是会传出去的,府衙秘而不宣也不是个办法。更何况现如今要找出这裕隆客栈遭此大劫的线索,可能还要靠这些认亲的家属们。
这告示一出,那些有家人失踪的家庭,纷纷去府衙认亲,将那河中府衙堵了个水泄不通。
河中府,东郊。
心远客栈。
别看名字取得风雅,心远客栈真真是糟透了。完全没有陶潜“心远地自偏”的怡人之感。
王通在此呆了一天,便觉得浑身瘙痒。一向皮糙肉厚的大男人都被跳蚤咬成这样,莫说女客了。果然这店未见有几个生意。
那店家倒也和气,趁着王通外出回来,西里呼噜吃一碗面的当儿便跟他聊开了。那“王通”也信口浑说,乐得跟那店家闲扯。
眼见着这天色渐晚,外面夕阳已经快要完全没入山坳,王通浑身肌肉都慢慢绷紧了。
“看你这一身腱子肉,肩宽背后的,是作甚营生的?”
“哦,说得好听点是做生意的。”
“什么叫说得好听?”
“我在汴京的杀猪巷混日子。”王通对着那店家微微一笑,外面快要落山的夕阳正好洒在他的脸上,他脸上那块刺青都显得温柔了不少。
“杀猪巷啊?”那店家意味深长的拉扯着声音,“就是杀猪的?”
“就是杀猪的。”
“我没去过汴京,那个杀猪巷也没见过?杀猪也不了解。”
王通喝了一口汤面,慢条斯理地说,“我们都是晚上杀猪,因为猪叫的声音太可怕,也怕白天杀猪扰民,都是三更半夜动手。”
那店家身子一震,脸色微微有些泛红,“这么说,这杀猪巷倒是怪阴森的啊。”
“哪有,你要是去了就知道了。”
“怎么?”
“别看晚上那一带是杀猪的,惨叫声声。但是白天,那方圆几里可是另一幅的光景。”
“哦?怎么讲?”
“杀猪巷前街后街皆为妓馆。”
“哦?这杀猪巷竟然有这般妙处?”
“你不知道?”
“我都没有去过汴京,杀猪巷也没见过,杀猪也不了解,妓馆嘛……呵呵呵,这些年生意惨淡,也没银子去了。”
“你没有去过汴京?”
“没有。”
“我看你这拇指上戴着这枚金灿灿的大扳指,像是汴京‘界身’的工艺嘛?这河中府哪有这么精细的技艺?”
“哦,这是前两年朋友送的。”
“也对也对。那这块玉呢?雕琢也精细,也是朋友送的吧?”
“对对对,朋友送的。”
“老板在汴京朋友不少呢。”
“大哥您一个杀猪的,来这河中府作甚?”那店老板自知尴尬,忙转了话题。
“寻亲。”
“寻亲?”
“有几个朋友在这河中府失踪了。”
“啊?”
“听说了裕隆客栈的事情吗?”
“你的朋友也在裕隆客栈那事儿里没了?”
“是呀。我前来寻他们。”
“这河中府的消息,你在汴京怎的得知?也就前两日的事情。”
“没有不透风的墙。坏消息传的特别快。”
“这裕隆客栈的人,死得也蹊跷。”
“过没两天,可能也有人传说我死得蹊跷。”王通对着店家又是一笑,这笑有点邪魅,脸上的刺青有点瘆人。
那店家身子一颤,“客官,瞧您这话说的……”
“您这碗面可不是那么好吃的,应该是河中府的‘独一味’吧?”
“客官,什么叫‘独一味’?”
“加了胡蔓藤的面,应该是格外有味道。”王通笑道。
“我就一乡村野店的小生意人,您可别话中有话的冤枉人啊。”
“你可不是什么小生意人,小生意人能给客人服用胡蔓藤?”
那店家“腾”地站了起来。“你这人好没意思,我本见你孤身一人,便好心与你聊天解闷儿,你却诬我放什么胡蔓藤。”
“你是来等着看胡蔓藤毒什么时候发作吧。”
那王通自怀里拿出一个葫芦状的小瓶子搁在桌子上,“不巧得很,刚回来时,见你柜中有个小瓶子,我便将我的跟你的换了一换。”
“你……”那店家看到小瓶子,神情一变,不再是插科打诨的模样,伸手照着王通面上就刺,那王通顺带将那手中一双筷子往前一夹,竟然稳稳夹住店家伸出的手指,指缝间竟然插了数枚毒针。
“看来,这胡蔓藤你今天非要逼着我接受不可了。吃没吃成,拿着针扎我,也要我接受么?”
“你说对了。”那店家面部阴森,笑容竟比那胡蔓藤还要毒上几分,突然自他口中又飞出数枚毒针,那王通竟不是普通人,身子子忽的腾空,稳稳避开数枚银针,落座时好似从未离开过板凳一般,但不同的是,那店家身子已经僵直不能动弹,原来是那王通落座的空档,飞快出手,正点中那人发际正中的神庭穴和颈部人迎穴。那店家一阵头晕目眩,全身酥麻,却动弹不得。
那王通笑了笑,撕下贴在面上的几绺络腮胡,又用湿布在脸上擦了几擦,露出了本来面目,这不是殿前司侍卫狄青,又是哪个?
这一切要从一日前说起。
却说那黄德和在别院几日如坐针毡。
刘文坚客栈死于非命,郑小虎公堂之上竟然堂而皇之被人刺杀,不仅如此,居然整个裕隆客栈在不知不觉间,连店家带客人几十口一夕之间无声无息丧命。
黄德和心内惊惧,这些想必都与那心狠手辣的野利公子脱不了干系,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想当年黄德和也是一腔热血,他与洪钊是同乡,但是二人志趣不同。洪钊好文,而他则尚武。当初朝廷征兵,黄德和毫不犹豫便报名,而今看来,这大宋朝重文轻武,这武将边疆杀敌,就是这一腔热血流干了,也不过是换得那些文臣的安宁享乐。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而文臣从来都是躺在这些枯骨上睡大觉。
单单看那洪钊,与他黄德和是同乡,打小就在一处,他会什么,舞文弄墨,原本见他不过就是操童子业的小人物,不想也就几年光景,便一路青云直上,进士及第,且不说他在汴京能不能呼风唤雨,但至少在这河中府,他洪钊能一手遮天。
而今更是如此,他黄德和几乎成了阶下囚,而洪钊却立于庙堂之上,举头三尺挂着“明镜高悬”的牌匾,令人好不沮丧。
黄德和能跟野利南鸢扯上关系,也源于数年前的一役,当时黄德和重伤为野利南鸢所获,不想这个心狠手辣的大公子竟然留了自己一命,非但如此,还礼遇有加。承诺功成名就之后会给黄德和一个好去处。
黄德和开始很疑惑,但是大夏国一向礼遇汉臣,他也是有耳闻,那国师张元,还有其兄弟吴昊,都乃宋人,更别说李元昊旗下一队汉将谋臣。
心狠手辣的野利南鸢对黄德和并没有动用刑具,只是让黄德和在深牢大狱里走了一遭,又好酒好肉待了他几日,那黄德和便心下明了。
阶下囚没有选择,黄德和明白还是有选择的,只是这选择太少,除了生就是死,或者是生不如死。他黄德和虽不是什么大富人家出身,但也衣食无忧,长了一身娇贵的白生生的细皮嫩肉。虽是使枪弄棒,那不过是天性或者说是爱好使然,即便经历过再多的征战,其骨子里的私心与懦弱是再也无法更改的。
黄德和便成了野利南鸢的“鹰犬”。
延水一战,黄德和临阵脱逃,及后收到野利南鸢授意,要其状告刘平投敌。这倒是正中黄德和下怀,早些年,其弟在刘平手下被棒责至死,这口气黄德和一直憋着。即便没有野利南鸢的授意,黄德和朝中自保,也只得指那刘平投敌,否则,临阵脱逃一事难以自圆其说。但未曾想,一场指认竟然闹出了一系列的麻烦。
坐在高堂之上的大宋官家虽然年轻,却绝非草包,如此能沉住气,从汴京到河中,几乎要将他黄德和一层皮扒下来。
此时黄德和倒是庆幸有洪钊这么一个同乡。
但是,洪钊在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他还是不能确定。
从文彦博到庞籍,洪钊当初承诺的自己要坐上主审的位置,似乎有些困难。而从刘文坚到郑小虎到裕隆客栈的一系列命案,难道都是那野利南鸢的手笔?
此刻他的脑海里是一片如蛛网般的人物关系,除了野利南鸢,还有暗藏的其他的势力,是他黄德和看不明白的。
他渐渐感觉到这刘平投敌一案只是一个引子,而自己也不过就是这事件中的一个小角色,就好像是一剂药引子,而这引子一旦入了药,也离丢弃不远了。
黄德和每每想到此都坐立不安。他亦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成日在别院里与小妾玩玩连环锁或者打马,外部派了大松等一干心腹去打探。
不过半日,那大松便急急忙忙回来了。神色颇为慌张,见那表情,黄德和心下一沉,暗叫不好。
“都监,这府衙现在已经被围得个水泄不通。一半是认亲的,哭天抢地;一半是看热闹的,隔岸观火……”
“好了好了,别扯这些没用的,快说有什么事儿。”黄德和暗自焦急,看这大松模样,定是遇到什么要事,一时间心像油煎了一般。
原来这大松当日带了两名随从,结伴往那府衙赶,扮做看热闹的人使劲往里凑,想要一探究竟。谁知也探不出个什么道道来,那些认亲的人前去报上个姓名,家有人失踪,衙门的差人便将其放了进去,看热闹的人,也不过就是衙门外站着,大家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语罢了。
大松情急之下,扮做一寻常农人,假说老婆城里卖菜,一日未归,听说有客栈出了事故,前来探寻。本来以为差人会多加盘问,不想竟然顺利入内。
大松与一干寻亲者被差人带至府衙后院,记不得拐了多少个弯,最后至一祠堂,此地乃专存放无主尸体之处。大松跟随黄德和经年作战,也见过不少尸体,但眼前景象也令其心惊肉跳,肝胆俱裂。
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恶人,用了什么法子,所有的的尸体皆肌肤苍白似雪,白雪之上布满红色的斑点,就好像是一滴滴鲜血一般。大松几乎认不清死者的面部轮廓,满眼皆是白雪之上的血红斑点。
认亲人中有妇人当场晕倒,显然府衙早有准备,一旁便有郎中及时抢救。
大松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假装认亲不得,便欲抽身离去。正在此时,忽闻衙役对一名前来寻人的大汉一番盘问,具体尚未听清,只听这大汉回应道:
“我们均是龙卫都虞侯兼延巡检王信将军下属队伍的兵士,当日跟随王信将军三川口一战,兵至延水为西夏军所突袭,王信将军带领我们死战严防,最后队伍被冲散,王信将军亦不知所踪。我等五人好不容易才来到河中府,下榻在那裕隆客栈。”
大松心中一凛,听得“王信”名字,便是不安,再往那兵士面上看去,确系一副多年行军的模样,且有几分落魄狼狈。
那衙役明显与大松一般惊奇,未及那大汉在死尸中寻人,便将其带了出去。
黄德和听到此处,大叫“不好!”
那龙卫都虞侯兼延巡检王信部队当日在延水顽抗,对他黄德和领军撤退,焉有不知情的道理。而且,现在那徐硕还在牢里,若是有了王信部下作证,知他刘家并无投敌之实情,坐实了刘文坚和他黄德和系诬陷,那刘文坚之死,也算是死有余辜。加之大堂之上,郑小虎的死状,徐硕的杀人证据亦是不足……
这样一来,一是刘平投敌一事,二是徐硕杀人一事,皆功亏一篑。
黄德和哪有不急的道理。
“都监莫急,小的也知那王信部将不能急取,只能慢攻的道理。便找了借口出了那祠堂,在府衙外寻了一个僻静处,等了约莫一个时辰,见那大汉在衙役的陪同下出来。”
“有见这大汉的去处么?”
“小的尾随其走了两条街,那人应该住在东郊城外的心远客栈。”
黄德和心有疑惑,这王信的人怎么会来到河中府的,这人去了衙门,到底说了些什么,怎么会又出来了呢?那同伴的尸体呢?
但是听着大松一番描述,又觉得还是宁信其有,若王信的部将来到了河中府,对自己可就是万分不利。
保险起见,黄德和并不亲自露面,而差遣杀手亦是一件授人以柄的麻烦事,便是选了武功最高,心机颇深的心腹黄升及见过那大汉的大松,并手下数十人前去。那黄升先是将心远客栈的老板,小二数人灭了口,然后自己及手下装扮成其模样,在客栈内守株待兔。
不想,迎来的竟然是庞籍的近身侍卫狄青。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