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霏霏,冬意萧然,放眼望去,大运河滚滚流水,两岸古柳叶落归根,枝条轻舞,虽是冬日,亦有生机。
“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
站在运河岸堤上,看着滚滚而去的流水,岸边已经开始有了细冰,崇祯嘴里,脱口而出这几句话来。
隋炀帝滥用民力,国破身死,犹自建有大运河,福泽后世。自己执政大明二十年,一无是处,几近亡国,惶惶然犹如丧家之犬。
自己,岂不是连隋炀帝也不如?
何况,在对付夷狄上,隋炀帝可是一点也不手软,高句丽可是比建奴强大太多。
“烺儿,你过来。”
看到儿子醉心地诵读文章,崇祯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生逢乱世,醉心于四书五经、诗词歌赋,丝毫不以沙场征战为乐,不要说王泰和建奴,就是流寇那些骄兵悍将,一旦疆场鏖战,太子又如何是他们的对手。
隋炀帝诸子被李渊、王世充等诛杀殆尽,无一能扛起大隋江山。难道说,他的子孙,也会重蹈覆辙,走上不归之路?
太子这个样子,又怎么能挑起大明江山这副千斤重担?
“父亲,有什么事吗?”
看到崇祯脸色难看,朱慈烺赶紧站直了身子,小心翼翼。
崇祯父子说话,王承恩还有其他的卫士,都是远远地避开。
朝廷南迁,人心尽失,一路上逃离的官吏、宫人、包括卫士络绎不绝,崇祯的心情糟糕至极。
这个时候,可没有人想触霉头,惹的龙颜大怒,自讨苦吃。
大明王室虽然威望受损,但余威犹存,卫士们还是恪守宫中规矩,知道天威浩荡,不敢僭越。
“烺儿,将来到了江南,天下这些政事,你也要替父分忧了!”
崇祯的话听在耳中,朱慈烺抬起头来,满眼的疑惑。
过去几年,他已经断断续续开始帮着崇祯处理政务,只不过他才能一般,对政务似乎没有什么天赋,而崇祯脾气暴躁,朝中大小事务乾坤独断,他就更加索然无味了。
听父亲的意思,是要他正式开始处理政务,也不知是真是假。
“父亲,孩儿惶恐,恐担当不起这国家重任,让父亲失望了。”
“当不起也得当,谁叫你是大明的太子,是朕的儿子!”
崇祯眉头紧皱,语气不自觉地严厉了起来。他看着惴惴不安的朱慈烺,忍着心头的不耐烦,语重心长。
“天下动荡不安,内忧外患,居心叵测者大有人在,我大明的江山,自然不能拱手让人。到了南京以后,朕便让你速速辅政,率军出征,平定四方,你自己也要未雨绸缪,做好准备!”
“父亲,我大明朝,难道真的没有精兵强将吗?”
朱慈烺心头忐忑,不自觉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朱慈烺就开始后悔。
天下若真是有精兵强将,朝廷又何必南迁,父亲又凭什么对王泰忍气吞声!
崇祯一阵失望,儿子的话语明显信心不足。就凭他这个样子,还怎么和王泰抗衡?
看到崇祯脸上的失望之色,朱慈烺脸上一红,赶紧解释了起来。
“父亲,王泰统兵有方,可比汉之卫青、霍去病,唐之李靖、苏定方,若能让他回归朝廷,我大明国运自会蒸蒸日上!”
朱慈烺的脸上,甚至浮起一层兴奋之色。
崇祯一阵错愕。这个老实孩子,他难道不知道,王泰是乱臣贼子,他就是来夺大明江山的吗?
“烺儿,王泰文韬武略,部下精兵强将,可他是大明臣子,不该居心叵测,自绝于朝廷。你……你明白吗?”
崇祯心中浮起一丝后悔来。若是当年不顾什么大明祖制,乾坤独断,召王泰入京,革新变法,也许现在的形势,是另外一个局面。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大明王朝若是亡了,也是被他玩死的。他就是大明的千古罪人!
果然,崇祯的苦口婆心,听在朱慈烺耳中,还以为崇祯示弱,有悔恨之心。
“父亲,王泰当年向父亲提出革新变法,父亲断然拒绝,后在群臣的怂恿之下,一步步把王泰逼上了反路。父亲对王泰太过严苛,对群臣却是优待许多。王泰有救国救民之心,群臣却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朝廷今日之窘迫,乃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朱慈烺年轻的脸上,忽然变的通红,言语中的激愤,显然是有感而发。
“就说那个山西总兵赵应贵,天下人谁都知道,他不可能公然掳掠淫辱晋王妃,父亲顺应群臣,冤枉赵应贵,处以极刑。结果如何?王泰派人劫了法场,从此与朝廷决裂,一发不可……”
“够了!你是在讥讽朕吗?”
崇祯面色铁青,怒声打断了儿子的滔滔不绝。
“父亲,忠言逆耳,孩儿都是肺腑之言,望父亲见谅!”
朱慈烺不顾地上的泥水,跪了下来,额头几乎触地。
崇祯怒不可遏的同时,却是暗暗摇头。
儿子已经长大了,他有自己的主意。他虽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样完美,但也不是一无是处。
大明朝廷对王泰太过苛刻,那也是王泰咎由自取,飞扬跋扈所致。君为臣纲,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若是天下的臣子受些委屈就恣意妄为,朝廷还如何号令天下?
“王泰南征北战,功高盖主,使得天下百姓只知王泰,而没有朝廷。自古以来,这都是大忌。况且,王泰手握数十万重兵,形同藩镇,你说,朕能安心吗?”
崇祯慢慢恢复了平静,语气也变的平和许多。
“起来吧,要是让船上的人看见,不定会引起什么波澜。”
“谢父亲教导。”
朱慈烺站了起来,眼神闪烁,他身躯虽然高大,但身材还是太过单薄。
“烺儿,你听这朗朗的《少年中国说》,已经传到了南直隶,难道还不可怕吗?”
崇祯眼神幽幽,似乎在自言自语。
“王泰执掌河南,徐州水师、清河船厂却是其势力范围。由此可见,这两淮已经被其侵蚀。也不知道,这南直隶,还是不是大明的天下?”
“父亲,到了江南励精图治,还能再回来吗?”
父亲的苦楚看在眼中,朱慈烺小心翼翼问道,心神不定。
听说王泰已经破了山海关,兵进山西,河南卫军骁勇善战,只怕大明朝廷不是对手。
南京能不能落脚尚未可知,父亲已经想起了将来之事,是不是太乐观了些?
“北地糜烂,王泰必然要浪费大量人力物力,恢复民生,安抚百姓。外有建奴,内有流寇,到时候龙争虎斗,两败俱伤。江南富裕,咱们趁机厉兵秣马,坐收渔利。”
潇潇冬雨中,崇祯的一腔热血,开始慢慢沸腾了起来,胸中也有了几分斗志。
“父亲,我只是担心,到时候兵祸连连,受苦受难的又是千千万万的百姓。南京距离京师千山万水,恢复起来,恐怕不太容易。”
忠言逆耳,朱慈烺又变的乖巧。
“那也是无奈之事。等到了江南,再派使者和王泰好好谈谈。至于他会不会回归朝廷,就看天意了。”
崇祯说完,又是一阵沉默。
“父亲,江南士大夫死的死,退的退,父亲要让江南平定,恐怕还要借助江南的士子。”
朱慈烺的话,让崇祯微微点了点头。看起来,儿子确实是长大了。
不过,朱慈烺的下一句话,让崇祯刚刚缓和下来的脸色,又难看了起来。
“江南名士黄道周、钱谦益和刘总周,这几人才华横溢,满腹经纶,都是江南的大家,只要有他们在朝中,江南的读书人就会安静下来,江南的局势也会安定下来。”
“江南的事,等到了江南再说吧。”
崇祯没有再暴怒,只是轻轻摆了摆手。
“从此刻起,你要和军中的将士多走动,到时候编练新军,他们都用得着。等到了江南,你要礼贤下士,亲民爱民。现在紧要的是和王泰抢夺民心,你明白吗?”
黄道周、钱谦益和刘总周,这些人读书写字、着书立说还行,谈到治国平天下,这不是开玩笑吗?
“孩儿一定努力,做出一番事业!”
“这才是我朱家的子孙!”
父子二人的谈话,终于融洽了些。
生在帝王家,没有选择,除非确实不贪恋权力。
崇祯父子二人在运河岸边侃侃而谈,一艘大船之上,辅臣陈演和魏藻徳二人,也在偷偷打量。
“陈兄,你说王泰被封了北王,真的要和朝廷划江而治吗?”
魏藻徳的疑问看在眼中,陈演轻声一笑。
“是不是划江而治,那就要看王泰了。”
魏藻徳心中一惊,随即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以王泰之兵强马壮,要不要称帝,是不是改朝换代,还不是看王泰想不想。
“陈兄,北地糜烂,民生凋敝,外有建奴,内有李闯。王泰想要恢复故土,让北地安定下来,恐怕也不太容易。”
魏藻徳眼神示意了一下,若有所指。
“陛下刻薄寡恩,猜忌多疑。太子太过柔弱,难堪重任,这大明朝廷的将来,不容乐观啊!”
听起来忧国忧民,不过面色轻佻,语气浮滑,仿佛事不关己。
“王泰之能,古今罕有,即便是前朝张居正,亦是远远不及。如今他开衙建府,蛟龙入海,还不搅起轩然大波? 无论是皇帝,还是太子,和其相比,天壤之别,天上地下。”
陈演的低声细语,让魏藻徳面色巨变,脱口而出。
“陈兄所言甚是。看来这大明王朝,支撑不了多久了!”
“以我看来,大明朝廷苟延残喘,能支撑的日子,不会超过十年,或许就是三五年。”
陈演看了看左右,继续低声道:
“朝廷南迁,北地人心尽失,再想回去,绝无可能。江南富裕,朝廷还能支撑几年。等王泰平定了北地,即便是王泰不想南下,他那些骄兵悍将,恐怕也不会答应。”
魏藻徳重重点了点头。
王泰兵强马壮,他那些部下,早已对大明王朝大为不满,虎视眈眈。从刘朝晖驱逐四川官员,到南京城大乱,再到湖广藩王纷纷逃离,这一切若不是王泰指使,谁也不会相信。
“如此看来,王泰早晚要君临天下了。”
陈演脸色凝重,平日里谄媚的油滑荡然无存。
“管他成王败寇,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在崇祯手下,还是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吧!”
魏藻徳一阵头疼,摇摇头低声说道。
“说的好,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陈演轻声一笑,轻声细语。
“道不同不相为谋!咱们和王泰势成水火,多捞些身外之物,急流勇退,见机行事,岂不快哉?”
二人相对一眼,都是一笑。
什么天下大事,忧国忧民,和个人的荣华富贵比起来,不值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