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七月中,湖广,郧阳府。
郧阳府处于湖广、河南、四川三省结合地,西起终南山东端,东南到桐柏山、大别山,东北到伏牛山,南到荆山,这里山峦连绵,川回林深,崇祯年间,流寇多由此纵横中原蜀地。
郧阳府城西北高而东南低,西、南两侧濒临汉水。
西侧高峻陡峭,其下汉水奔腾咆哮,漩涡处处,人无法立足,不宜用兵;西城墙与北面高坡相联处,又于小西门外建一附着于主城的伏龙关,以防敌人从北面偷袭西关。
南面有滔滔汉江为自然屏障,驳岸高三丈有余,驳岸之上又有两丈四尺高的城墙,驳岸至江面是数十至上百米的沙滩。无论什么时代,这南边只宜守而不宜攻!
北面是一高坡,虎视东西,南瞰全城,是全城的制高点。故明代建郧阳府城墙时,东、西、南皆设两门,北边只设一门。皆因此处易守难攻,于此足以统摄全城。
郧阳府城之薄弱环节在于东门。此处低洼,无险可凭,城外皆为平原,直通河南。历次流寇攻打郧阳城,都是自东而来。明成化十二年郧阳府建城时,除两丈四尺高的城墙外,更在城外挖掘有护城河,城门上设有吊桥,固若金汤。
这一次也一样,李自成也是由东而来,连夜奔袭,除了攻城,还与城外的孙应元和黄得功部厮杀。
郧阳城东,明军大营,炮声隆隆,厮杀声震天。密密麻麻,狂涛巨浪一般的闯军,和官军一路拼杀,官军负隅顽抗,犹如狂风巨浪里的小舟,摇摆不定,步步向后退去。
尸山血海,尸体重重叠叠,即便是死伤无数,即便是一片片栽倒,那些饥民和步卒,依然像发了疯一样,红着眼,嗷嗷叫着向前冲杀,惨烈异常。
“流寇这是疯了吗?”
站在北面高处,看着周围惨烈的拼杀场面,湖广总兵孙应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些骁勇善战,九死一生的精锐,他们杀退了一层又一层流寇,击退了他们一次又一次的进攻,随着周围人数的减少,脸上开始呈现惶恐之色。在流寇的疯狂进攻之下,很多营地招架不住,纷纷向后退来。
如果任由情况恶化下去,恐怕大军就要溃散了。
“黄闯子在那里,他那边怎么样?”
孙应元脸色铁青,大声叫了起来。
黄闯子就是黄得功,二人奉命一起镇守郧阳大营。谁知道李自成连夜发兵偷袭,官军措手不及,一时陷入了被动。
“将军,黄得功那边,也被流寇主力围住,看样子突不过来!”
副将王允成满身鲜血,脸色难看。
“王之纶呢?怎么没有看到他?”
没有参将王之纶的身影,孙应元下意识觉得不妙。
“王参将不幸被流寇的火炮击中,已经阵亡了。”
王允成的话,让孙应元一惊。勇冠三军的王参将都战死了,看来今天这一战,悬了。
孙应元部炮火连天,炮弹如狂风暴雨般倾泻而出,冲阵而来的闯军一片片栽倒,死伤无数。排铳不断,无数流寇被打翻,死伤累累,布满了整个原野。
即便如此,闯军死战不退,他们踩着同袍的尸体和鲜血,对官军发动源源不断的进攻。潮水般的饥民和步卒首当其冲,马军随后,火炮掩护,烟雾缭绕,喊杀声不断。
双方在城外、城墙上下两个战场厮杀,惨烈异常,闯军蜂拥攻城,官兵拼死抵抗,毫不畏惧。
平原上硝烟弥漫,尸横遍野,呛人的硝烟味和血腥味让人作呕。
李自成、马回回、贺一龙等闯军将领观察着战场上的厮杀,面色各异,心情不一。
“将军,郧阳城固若金汤,从来没有被攻破过,还是算了吧。”
马回回眉头紧皱,城墙上的惨烈厮杀,一波又一波,郧阳城的官军,却没有溃退的迹象。
“这徐启元,看来也是个人物!”
贺一龙摇了摇头,由衷地赞了一声。
至于死伤累累,他毫不担心。这些炮灰,刚好消耗掉,免得进川被脱累。
“闯王,还是先击溃眼前的这两股官军,撤到四川吧。一旦王泰的追军前来,兄弟们的损失可就大了!”
贺锦谨慎一些,郧阳厮杀惨烈,如火如荼,王泰部肯定会闻讯追来。伤了饥民和步卒无关紧要,关键是精骑和老营不能损伤。
王泰部勇猛彪悍,贺锦可不想和他们纠缠。
“王泰还想夏忙以后对我军动兵,真是瞎了他的狗眼!我军先撤入四川,让王泰空欢喜一场!”
李过哈哈笑道,能让王泰吃憋,他心里就欢喜。
不过,他心里有些遗憾,毕竟,大军不得不离开河南,再次冒险了。
“王泰不想在夏忙前动手,让百姓吃饱饭,虽然是妇人之仁,我还是挺服他的!”
马回回的一句公道话,让李过的脸色,马上难看了起来。
谁的好话都可以说,唯独王泰不行。
袁宗第、田见秀、高夫人,还有他的好友刘宗敏等等,无一不是葬身在了王泰的毒手之下。
还一世富贵,我呸!官和贼,又岂能坐在同一张桌上吃饭?
“进了四川,也不知道前途如何?”
李自成幽幽叹出一句话来。
虽然有数万精锐,但官军日益强大,王泰部死死守住了去中原腹地的要道,令他局促于河南南部,道路越来越难走,不得已,入蜀迫在眉睫。
只是不知道,将来要何去何从。
“传下令去,尽快灭了城外的官军!”
李自成脸色一板,下了军令。
孙应元不是号称什么“荆楚第一功”吗?今日一战,就要灭了他,作为大军入蜀的祭旗。
李自成军令下达,闯军的攻势,又猛烈了起来。
郧阳巡抚徐启元站在城墙上,潮水般退去的流寇,让他没有任何的欣喜之情。
流寇漫山遍野,不知疲倦,不惧伤亡,城外的孙应元,黄得功两部,恐怕难逃一劫。
让他带兵去城外救援,他自问没有那个能力,反而有可能丢掉郧阳城。
终于,他看着流寇蜂拥而前,刀枪并举,孙应元的中军大纛倒了下去,再也没有竖起。
徐启元叹了一口气,目光转向黄得功部,层层叠叠的流寇如巨大的圆圈,黄得功部一个小小的圆心,被包围在其中,圆心还在不断减小。
虽然黄得功部打翻了一片一片的流寇,但那只是流寇的饥民和步卒,他们的马军甚至都没有出动。
这样下去,黄得功部崩溃,只是早晚的事。
“点狼烟!”
徐启元大声喊了起来。
点起狼烟,希望救援的大军能够注意到,早点到达。
“大人,咱们要不要出城去救?”
部下的问询听在耳中,徐启元转过头来,目光炯炯,寒光四射。
“都听好了,咱们的职责是守城,谁要是敢提出兵救援,军法从事!”
徐启元的话,让那些蠢蠢欲动的守城将领,个个垂头丧气,不发一言,纷纷走开。
谁都知道,这位巡抚大人可是有名的铁腕,治军有方,却狠辣无情。
“闯王,原以为这孙应元有多厉害,今天看起来,也不过是浪得虚名。今日咱们大破官军,可是出了一口恶气!”
看到孙应元的中军被冲散,孙应元左冲右突,终于没有再站起来,李过放下了千里镜,兴奋不已。
李自成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侄子的话,可算是说到了他的心上。灭了孙应元,给王泰又添上一堵了。
他只是有些好奇,他破了南阳,唐王自焚,为什么崇祯没有处置王泰?
想来今天灭了孙应元,也不会伤王泰分毫。
“让马军和精骑上,灭了黄得功,给王泰凑个双!”
看到万军从中,官军黄得功部犹自负隅顽抗,闯军死伤无数,李自成脸色又是一沉。
什么黄闯子,每次上战场前,还要喝几碗酒,到阴曹地府去喝吧!
地面轻轻颤抖,隆隆的马蹄声从后军传来,黄得功面色大变。他赶紧举起千里镜,向着马蹄声传来的方向看去。
“兄弟们,杀官军!”
黄得功后军,烟尘滚滚,数千闯军骑兵滚滚而来,直奔后翼官军。
“开炮!火铳!”
黄得功面色大变,声嘶力竭,怒吼了起来。
要是让流寇冲溃了后军,整个大阵就破了。
烟尘滚滚,闯军骑兵如离弦之箭,不惧伤亡,纷纷撞入了官军后阵,不断地有官军被撞翻、砍翻在地,官军们惊慌失措,向四处溃逃而去。
“徐启元这狗日的,他怎么躲在城中不出来?”
“孙军民呢?难道他已经阵亡了?”
黄得功身旁的将领们,人人都是惶恐不安。
“都给老子住口,和流寇拼了!”
黄得功怒目圆睁,大声怒吼了起来。
闯军骑兵们连撞带砍,挥舞着长刀,在溃军从中肆意杀戮,宰割着对方的肉体,摧残着对方的信心。他们凶神恶煞,那些负隅顽抗的官军,被他们疯狂屠杀,直如宰猪杀羊一般。
完了……
黄得功看着眼前的战场,部下将士纷纷被流寇冲击、砍杀,毫无还手之力,他不由得心如刀割。
流寇训练有素,火器犀利,人山人海,还有如此多的骑兵,不惧伤亡,官军又怎么会是他们的对手?
自己,恐怕也难逃一劫。
周围的将士越来越少,大阵也越来越小,看这样子,流寇是狠了心要灭了自己,绝不会放弃。黄得功部困兽犹斗、垂死挣扎,他们杀红了眼睛,人数却越来越少。
“弟兄们,来生再见!”
黄得功抓紧了血迹斑斑的长刀,带领残军,扑了上去。
突然,密集的鼓声自远处响起,连绵不断,震人心魄。
战场上厮杀的双方都是一愣,许多人的动作停了下来,显然被这鼓声所惊动。
一名浑身鲜血的黄得功部下颤颤巍巍站了起来,指着东方的天际,声嘶力竭,双眼含泪。
“援军,王大人的援军!”
黄得功以刀拄地,眼中含泪,喃喃自语。
“王大人,你他尼昂的终于来了!”
李自成打马奔上一块高地,向着万众侧目的东方天际看去。
旌旗飞扬,无数河南卫军将士滚滚而来,骑兵护住大军两翼,漫山遍野,猎猎作响的大旗之上,斗大的“王”字清晰可见。
“撤兵!”
李自成毫不犹豫,打马向西。
众多精骑紧紧跟随,鸣金声不断,潮水一般的闯军退去,径直脱离了战场,留下一地的尸体和狼藉。
崇祯十五年七月,李自成部及革左五营退出河南南阳府和河南府,向西击溃明军郧阳孙应元、黄得功部,退入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