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七月20日,午时,宁远城。
宁远城位于整个辽西走廊的中间,一面临海,其余三面群山环绕,作为关宁锦防线的中坚,宁远周边的地理及地势特征赋予了其易守难攻的特点,且有觉华岛作为海上接应,可以成为山海关的屏障。
早在宣德三年(1428年),宁远城就开始修筑,天启二年(1622年)袁崇焕重新修筑外城,设四城门,东为远安、南为永清、西为迎恩、北为大定,费时三年完工,宁远自此也成了关外重镇。
如今,宁远城西城门楼上,蓟辽总督洪承畴、辽东巡抚邱民仰、宁远监军高起潜、兵部两位监军张若麒、马绍愉,以及宁远总兵吴三桂、蓟镇总兵白广恩等人,都在凝神等待。
天色也并不怎么燥热,又有海风徐徐,处于城门楼里,大多数人都是面色平静,甚至惬意地窃窃私语。无论如何,河南两万战兵来援,韩信点兵,多多益善。
“王泰也太猖狂了些,竟要我等在关外等他半月多,还让洪督亲自在此等候。真是岂有此理!”
当着一众上官同僚,尤其是还有王泰的恩客高起潜,白广恩也是忍耐不住,大声抱怨了出来。
他本就是绿林出身,后被洪承畴招安,一路靠军功青云直上,虽然已贵为一镇总兵,但性格暴躁,桀骜不驯。尤其是碰上了王泰这个杀害亲侄子的罪魁祸首,更是难以忍耐。
“白将军,王泰是主动请缨,就冲着他的这一份公心,你也应该体谅一下。”
白广恩的不耐烦看在眼里,辽东巡抚邱民仰皱了一下眉头,轻声开口。
大战在即,还为个人之间的恩怨耿耿于怀,难道不知道国事为重吗?
“河南卫军,打打那些流寇可以,跑到这关外,那不是丢人现眼吗?到时候到底是和鞑子作战,还是去救他们?”
白广恩的话,让城楼里的一些将官们,都是笑了起来。
“河南卫军千里迢迢北上,乃是奉旨出关,本官在此等候,也是理所当然。”
洪承畴面色平静,古井不波。
“况且,河南卫军能够灭了张献忠,应是强军无疑。王大人是天子宠臣,此番来援,忠君报国,也是令人敬佩。”
“洪督所言极是!王泰练兵、统兵,还是有些本领,并不是浪得虚名。”
前屯卫总兵王廷臣和高起潜得王泰相救,又一同入军济南,对王泰印象不错,终于站了出来,为王泰说了句公道话。
“不是浪得虚名? 朝廷让河南卫军北上,难道说,我13万九边精锐,还要一个河南地方官军来稳定军心?太可笑了吧!”
山海关总兵马科素来骁勇,比白广恩更为骄横,他这一开口,不但张若麒,就连洪承畴也是变了颜色。
曹变蛟欲言又止,话到嘴边终于吞了回去。马科、白广恩和是战友,出生入死,他又见过王泰率军作战,还是少说为妙。
“马科,住口,不可胡言乱语!”
洪承畴板起脸来,低声训斥,马科抱拳,悻悻站到了一旁。
“张大人,马大人,都是些军中糙汉,只知道行军打仗,冲撞了陈兵部,冲撞了两位,还请见谅。”
洪承畴温声细语,面子上无可挑剔,张若麒和马绍愉都是相对一笑。
“王泰在河南风生水起,剿灭献贼、曹贼,大破李自成,兵锋正盛,让河南军北上,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张若麒说完,志得意满,却不料旁边的高起潜冷冷哼了一声,脸色不豫。
王泰堂堂河南巡抚,国家二品大员,封疆大吏。张若麒不过一个六品兵部官员,也和这些莽夫一样,王泰王泰叫个不停,真是可笑至极。
洪承畴看张若麒面色尴尬,心里暗爽,面上却不动声色。
胖子马绍愉眼珠一转,立刻接上。
“当年鞑子入塞,济南城一战,王泰在高公公麾下大杀四方,炮轰奴酋岳托,令鞑子死伤惨重,这也是佳事一件呀!”
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屋中众人,微微一笑。
“曹将军,你勇冠三军,对阵鞑子,好像也没有如此战绩啊。”
曹变蛟脸上一红,抱拳行礼。
“末将惭愧!”
高起潜脸上的表情,终于微微缓了一下。
王泰即便如何不堪,那也是他高起潜一手提拔,打狗看主人,这些莽夫,当真是跋扈。
“那是守城战,不是野战,不足为凭!”
马科又跳了出来,面色泛红,激动不已。
“要是论野战,河南军必不如关宁铁骑!要说这野战,长伯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曹将军虽然骁勇善战,但麾下将士,还是差了一些。不过,河南军既然来了,转运粮草,护住驿道,聊胜于无吧。”
大同总兵王朴笑呵呵地说道,他皮肤白皙,不停擦着额头的细汗。这里的条件,可比他的府邸差远了。
王朴嘴里的长伯,就是宁远总兵吴三桂,关宁铁骑的新一代掌门人,骁勇善战,胆识过人,麾下都是精兵强将。加上他从父辈就长期经营关外,援锦大军,最兵强马壮的也是吴三桂军。
其他无论是曹变蛟、马科,或是王廷臣、杨国柱,都是外来人,到了关外,吴三桂自然是木秀于林,崭露头角。
吴三桂微微一笑,抱拳行礼。
“各位大人,承认了!河南卫军千里迢迢来援,说什么也是同袍兄弟,即便战力不如边军,也能为大军分担,大家就看开些吧。”
众人都是不再言语,洪承畴微微一笑,向吴三桂赞许地点了点头。
世家子弟,修养气度都是不凡,言语上无可挑剔,怪不得年纪轻轻,就能够统御关宁铁骑。
高起潜也是赞许地微微一笑。自己这个义子,勇冠三军,兵精将猛,不枉自己栽培一场。
张若麒双目低垂,似老僧坐定,洪承畴闭目养神,不再言语,众将无聊,房中一片寂寞。
“洪督,河南卫军到了!”
洪承畴的幕僚谢四新进来,在洪承畴耳边轻声说道。
“各位大人,河南卫军到了。”
洪承畴的声音响起,张若麒睁开了眼睛,高起潜也是眉毛耸动,双目炯炯有神。
城西驿道之上,滚滚钢铁洪流扑面而来,等走的近了,才看的清楚,旌旗飞舞,遮天蔽日,骑阵如墙,惊天动地,远远望去,无边无际,最少也是上万。
两翼骑兵之间,挎着火铳的步卒踏步而来,步调一致,大阵刀砍斧削,肃穆至极,他们抬头挺胸,排列如纵横交错的直线,沉默的令人可怕。
步卒大阵中间,无数炮车滚滚向前,火炮寒光闪烁,炮口幽幽,一辆接着一辆,不知多少。
将士龙精虎猛,雄壮之极,他们向前迈进,长龙无休无止,除了战马的蹄声,战车的声音,数万将士行军,寂静无声。
西城墙上观望的洪承畴等人,人人都是凝神静气观看,一时忘记了议论。
“走的好看有个屁用,得能打仗才是!”
良久,白广恩才爆粗口,发作了出来。
“都是花架子,看着好看,烂泥扶不上墙!”
马科冷笑一声,想要得到附和,周围却是无人吭声。
吴三桂面色凝重,第一眼看到河南卫军的阵容,他就不由自主吸了一口凉气。
难道说,这河南卫军果真是盛名之下、国之虎贲?
“一群无知的莽夫!”
高起潜脸色铁青吐了一句,然后匆匆向洪承畴、邱民仰和张若麒几人拱手行礼。
“各位,王泰远道而来,老夫得去迎迎。王廷臣,你难道不想见一下老朋友吗?”
王廷臣满脸堆笑,赶紧抱拳上前,连连行礼。
“各位,对不住了。王大人和高公公还有在下,有战场之缘,兄弟先随高公公去了,各位回见!”
高起潜看了一眼吴三桂,迈步离开,王廷臣紧紧跟上。
“义父,等我一下!”
吴三桂犹豫了一下,也是紧紧追随。
“吴军门,等兄弟我一下!”
曹变蛟看了一眼洪承畴,抱拳行礼。
“洪督,末将在城外恭候。”
洪承畴下意识点了点头,曹变蛟匆匆离开。
“张大人,马大人,要不你二位先回府衙,下官去城门外迎一下?”
洪承畴放下千里镜,向一旁的张若麒和马绍愉温声说道。
“这恐怕不太好吧。”
张若麒一阵犹豫。他是兵部派来的监军,连蓟辽总督洪承畴对他也是毕恭毕敬。河南卫军只是一路援军,让他下去,大热天的亲自到城外迎接,似乎有些掉价。
“马科、白广恩、唐通,你们随我下去。杨国柱,王朴,你们送二位监军大人回府衙。”
马科、白广恩、唐通以前都是洪承畴的部将,洪承畴发话,自然是不敢拒绝。
“这……”
张若麒刚要说话,城外的欢呼声连绵不断,让城墙上的众人都是一惊,一起向城外看去。
潮水般的呼啸声从城外的河南卫军大阵中传来,此起彼伏,无休无止。
“大人!大人!大人!”
将士们举起刀枪呐喊,异口同声,震天的欢呼声中,众军纷纷让出驿道,只见无数铁骑缓缓而来,当先一匹高头大马之上,一名年轻将领手提大枪,身披铁甲,头顶红缨圆盔,红色披风随风摆动,马上一张大弓,箭囊满满,威风凛凛,犹如天神下凡一般。
“王泰!”
洪承畴瞳孔收缩,一眼就认了出来。
当年在潼关,他曾远远地见过王泰一面,如今一见,果然是彪悍勇猛,雄壮异常。
王泰坐在马上,身旁赵应贵、董士元、刘朝晖、李定国、顾绛等将领环绕,无数铁甲猛士随行。王泰脸色肃然,频频向经过的将士们挥枪致意。
“兄弟们,辛苦了!”
王泰中气十足,简简单单的一句“辛苦了”,惹起将士们声嘶力竭的回应。
“大人!大人!大人!”
将士们脸色通红,情绪高涨,许多人都是面红耳赤,他们一起放声大喊,声震云霄。
城外的一切看在眼里,洪承畴站在城楼上,眼神迷惘,痴痴呆呆,都忘记了立即动身。
这个王泰,部下将士怎会如此凶猛,他又怎会得麾下如此的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