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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藩乘船经河南、安徽,来到江苏界内,此时,他身上仅剩几十文钱。心琢磨着,怎么也不能困在路上。正在一筹莫展,他突然想起在睢宁做知县的---易作梅。

易作梅是父亲曾麟书的旧交又是同乡,十几年前,曾去他家拜访过父亲。于是,他在睢宁码头下了船,硬着头皮,直奔易作梅府上。

易作梅闻听家人来报,忙将国藩请进客厅,国藩见面忙施大礼:“世侄国藩,叩见世叔大人!”

易作梅连忙挽起:“我侄从天而降,真是让人喜出望外。”

家人忙为国藩上茶,易作梅打量着国藩:“啊,多年不见,快认不得喽!上次见到你时,你才十三岁,还是个学伢子,转眼成大人了!”

国藩恭维道:“世叔却是一点没变,仍是我十三岁时见到的样子。”

易作梅摇着头道:“唉,老了!啊,你爹和家里都还好吧?”

“家里都好,爹时常念叨您呢。”

易作梅感慨道:“自打十年前离开家乡,再没回去过。这些年,我与你爹倒是一直保持着通信。”并说,“世侄突然到此,怎么也不提前写封信,世叔好去接你。”

国藩便将赴京赶考的来龙去脉,如实禀告了一番。

易作梅闻听,鼓励道:“经受挫败不见其是坏事。仕途,并非想象得那么通达,要想成功,关键在于一个恒字。”

国藩心有惭愧地点了点头。

易作梅盯着国藩:“真羡慕你爹有这么好个儿子。这么多年,难得我们叔侄见上一面。这次来了,就在我这多住些时日,和世叔好好说说话。”

国藩难为情地:“世叔,侄儿打算,拜见过您老就得走。”

易作梅脸一沉,“那怎么能行!”

“世叔心意,侄儿感激备至。只是,侄儿离家两年,担心家里牵挂。”

易作梅说:“你千里迢迢来看我,总不能站一下就走吧?这叫世叔日后怎么面见你爹?”

国藩苦于说出自己的困境,不由得一声叹息。

易作梅看着国藩神色:“世侄莫不是有难言之处?”

国藩难以启齿地:“侄儿两手空空来见您,已是惭愧至极。我,唉!”

“国藩,有什么话,尽管直言。”

国藩硬着头皮说道:“侄儿赴京赶考,没想,一住就是两年,身上所带银两几乎罄尽,这次返乡只能取道水路,可,”

国藩话没说完,易作梅便站起了身:“好了世侄,无须再说,你稍坐片刻,我去去就来。”

片刻,易作梅拎个钱袋进来:“国藩,这一百两银子你带上做盘缠。”

国藩欲接又罢:“叔,您做知县,一年俸银才四十多两,有几两银子够我回家就好。”

“带上吧,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万一路上遇有什么急需,也好应个急。”

国藩看着钱袋反倒不知所措,“这……”

“放心孩子,叔的钱是干净的。这是我积攒多年,准备给你彩玉妹妹做陪嫁用的。一时用不着,你带着路上用吧。”

国藩接过钱,“世叔,真是太谢谢您了,待侄儿回到家,即刻让我爹将钱还给您。”

“傻孩子,我与你爹君子之交不谈钱。啊,我已安排下面为你准备了饭菜。等下,我再给你准备些路上吃的。来吧,先吃饭去。”

国藩借到钱便直奔金陵(南京),打算由此乘船返回长沙。

金陵这个厚重的名字,是史书和诗人笔下才能阅到的帝都。国藩暗想,若不是受困途中,做梦也不会来至于此,权当借此一游了。于是,他挎着布包出了客栈。

他瞅着街上的行人,衣装打扮与京城大不相同,看似金陵人更讲究些;街边的小吃也很精致,器皿也不像北京粗盘大碗。

国藩顺着巷子拐进一条繁华大街,街两旁的铺面,商号,眼花缭乱。再往前走,一幢嵌有《文林堂》匾额的两层门楼,煞是醒目。国藩仰望片刻,走了进去。

这书肆的布局令人叹为观止,书架、书柜、各类别的书籍目不暇接。国藩好奇地浏览着,他在一个书架前拿起本书随意翻了几页,又到一个书柜前,隔着玻璃,就被一套包装精美的《二十三史》所吸引,国藩站在原地看了许久。

一伙计见状走了过来:“少爷,要拿出来看看吗?”

国藩仅看那包装,便知书价不菲,违心地:“啊,不用,我随便看看。”

那伙计淡然一笑:“哈,没关系。若有需要,您打声招呼便是。”

伙计说着一边忙去了,国藩继续盯着那套书,两眼像被磁铁吸住,激动的心情溢于言表。他回身看了看别的顾客,便狠着心走向别的书柜。可没走几步又回到《二十三史》前,继续观看。

另位伙计过来忙问:“先生,您是否对这套书有兴趣?”

国藩难为情地:“这套书,需多少银两?”

“一百两白银。”

国藩掩饰着对书价的惊讶,忙说:“哦,好好,我知道了。您忙吧,我再看看。”伙计转身要走被国藩叫住:

“喂,可以打折吗?”

那伙计摇了下头:“哈,实在抱歉,本店所有书籍不打折扣,在下只是个伙计,真的无能为力,不好意思。”

国藩淡然一笑:“哈,那便算了,谢谢。”

伙计礼貌一笑走去,国藩又对着那套书爱慕良久,最终,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店门。

他站在店门口,低着头思忖良久,手不经意摸了摸布包里的百两银子,他精神猛然一振,重新折回店内。但刚走几步又犹豫起来,最后,他割肉般地再次转身走了出来。

国藩顺着马路往前走,可没走几步他又站住,心里极具矛盾地纠结着;片刻,他索性又向书店走去。

进了店门,他对刚才那伙计:“劳驾,麻烦您将那套《二十三史》,拿给我看看。”

“请随我来。”

伙计来到书柜,打开锁,将成套的《二十三史》放上柜台。国藩如获至宝般,小心翼翼地将书打开,头也不抬地:“这套书,我买下了。”

“您确定要买?”

“确定。”

伙计将书一一放进盒子:“请到柜上结账。”

国藩将刚借的一百两银子全部买了书,回到客栈却犯起愁来。

他坐在床沿束手无策,心里念叨着,我可怎么回家呢?突然,他看到自己的行李,他忙将行李打开,开始挑拣,他拿起件裘皮缎子坎肩……

那是赴京前爷爷送他穿的。爷爷说,这件裘皮坎肩,是他年轻时穿的,地地道道的貂皮。当时秉钰还说,爷爷年轻时定是位风流骑士,不然,不会有这么时髦的衣裳。

爷爷闻听唉了声,说:“此一时彼一时喽!当年爷爷年少气傲,加上家境还算富裕,整天跟些富家子弟疯跑野马,没少败家。眼看你爹渐渐大了,爷爷才算是浪子回头。不然,哪会有这么好的衣服留着。”

国藩推辞,要爷爷留着作个纪念,爷爷却说:不记了,过去的不再回来。你穿在身上,等于爷爷就在身边,再说,京城是个大地方,出门见个人,好赖给自己撑个面子。

国藩哀叹一声,将坎肩放下,又拿起娘做的那件绸缎长衫,心中五味杂陈。他挑来挑去,将几件值钱的衣服打了个包,扛着出了屋。

国藩隔着门房窗口打问道:“我请问,这附近有当铺吗?”

正在算账的账房先生回话说:“小伙子,你要当东西呀?”

国藩难为情地:“我东西太多,路上不方便携带。”

账房说:“哦,这样,你出了门直走,见路口左拐,走到头再右拐,是条大街。那条街上好几家当铺呢。”

国藩道了声谢,扛着包袱便出了客栈……

五月的长沙已是草木葱茏,杜鹃招展,百花盛开;桃李梅也相继成果,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

刘蓉和张宏远收到国藩发自金陵的归期,便掐算起日子。五月三日,二人早早来到了古码头。一个时辰过后,一艘东来的客船向湘江边驶来,国藩尚未走下甲板,刘、张二人忙迎了上去。

三好友重逢,相拥而泣。刘蓉和张宏远搂着国藩,异口同声道:想煞兄弟也!国藩衣袖抹泪道,“我与二贤弟的书信,何时收到的?”

刘蓉说:“三天前就收到了,我和博怀一直算着你到达的日期,今日一早便在此等候了。”

二人将国藩接回湘乡会馆,稍作歇息,张宏远便说:“走吧,我们还是老地方,为大哥接风洗尘!”

国藩尚未开口,刘蓉神秘一笑:“那里还有个人等你。”

“哦?”

刘蓉说:“就是刚在路上和你提起过的郭嵩焘---郭伯琛。”

三人乘车来到一个古色古香的两层小楼,这是国藩他们三人初次相聚的酒楼,也是为国藩饯行的地方。店小二见三人进了门,忙迎了上来。没等店二问话,刘蓉便说:

“我们已经先来了一位。”

“是位书生模样的少爷吗?”那店二问。

刘蓉回道:“是的。”

“三位请随我来。”

店二将三人带到二楼的一个房门前:“三位请!”

刘蓉侧在一旁恭让着:“涤生兄请!”

“请,请!”

三人进屋,没等介绍,候在这里的郭嵩焘,便主动对国藩施礼:

“小弟郭嵩焘,久闻涤生兄大名,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国藩上下打量着郭嵩焘:“哈,一路上,尽听得霞仙夸赞你了,贤弟果然玉树临风,翩翩才子也!”

“小弟不才,仁兄谬赞。”郭嵩焘拱手谦逊道。

张宏远一旁打趣道:“涤兄,你与伯琛初次相见,可否用一个词形容对他的第一眼、最直观的联想,我说的是联想。”

国藩再次打量着郭嵩焘,有些不好意思,腼腆一笑:“潘安再世?”

刘蓉呵呵大笑:“大哥好眼力!伯琛乃我湖南首屈一指的美男子也!”

“休听他二人胡闹。”郭嵩焘含羞一笑。

国藩笑看着郭嵩焘:“小弟的确姿仪风雅,俊秀不凡。”

这时,两个店二端着木托盘进屋:“菜来了,各位让让。”店二酒菜摆放完毕退出。

刘蓉指挥着大家:“来来,就座,就座。”

众人落座,刘蓉为大家斟酒,国藩望着满桌的酒菜不由感慨道:“啊,又回到当年的情景。”

刘蓉举起酒杯:“来吧,每人借诗一句,各抒情怀,作为开酒令。”

张宏远先一个说道:“久别重逢非少年,执杯相劝莫相拦。”

刘蓉接道:“额头已把光阴记,万语千言不忍谈。”

郭嵩焘举起杯笑看着国藩:“相逢莫厌杯中酒,同醉同醒只有君。”

国藩双手举杯对三人:“任说天长海影沈,友朋情比未为深。”

四只杯子撞在一起,大家一饮而尽:

“痛快!坐坐坐,涤生兄一路风尘,我们且聊且饮。”刘蓉情绪激昂道。

郭嵩焘忙为国藩夹菜:“涤生兄在外多时,多吃些家乡菜。”

国藩歉意道:“贤弟无须客气,我自己来。”

刘蓉朝郭嵩焘对视一笑:“哈,刚才路上,我与涤生兄讲过,伯琛,你自己与涤兄做个介绍吧。”

郭嵩焘起身端起酒:“小弟先敬兄台一杯,您多吃菜,伯琛先干为敬。”

国藩忙起身端起酒杯:“愚兄陪你。”

二人对饮相对一笑,郭嵩焘对国藩:“大哥请坐!”

“贤弟请!”二人落座,郭嵩焘介绍说:

“小弟家住湘阴,嘉庆二十三年生人,名嵩焘,号伯琛,今年十九岁。去年,考取生员便入学岳麓书院。或许天意使然,小弟居住的宿舍和床铺,正是仁兄两年前住过的。”

国藩深感意外地看着刘、张二人,张宏远忙说:“是的,伯琛入学便被分到我们宿舍,住的就是你住过的那张床。”

郭嵩焘淡然一笑:“哈,据说那张铺,当初,被人说是风水不好,孰料,床的主人却中了举。但愿小弟也借此发运之地,来年中得举子。”

国藩忙说:“伯琛贤弟天资不凡,来年中举定是不在话下。”

郭嵩焘拱了拱手:“那小弟就借兄吉言了!”

张宏远端起酒杯:“来来来,大家喝起。”

国藩举着杯问道:“啊对,那赵树人现在?”

张宏远来了句:“进山了。”

“进山?什么意思?”国藩问。

“据说,他祖父的一个朋友,五岁便开始修道,那人见赵树人颇有根基,去年春节,他便随那人修道去了。”张宏远介绍说。

国藩既意外又感慨:“要说赵树人,腹中还是有些东西。哈,真是人各有志,实在没有料到。”

刘蓉说:“大千世界,为人一世,总是要有所作为。但愿数十年后,某座山里又多名天乙道人。”

张宏远闻听:“完了,我还曾骂他是猪,他若修成正果,还不得整治于我?”

国藩呵呵一笑:“人家都得道成了仙,哪还有凡心整治于你?早于人不是一般境界。”

张宏远自嘲一笑:“说的也是哈。”

四人各将门前杯喝起,刘蓉对国藩郑重道:“涤兄,说到境界,你还不曾领略伯琛的诗文。我不敢妄加评论他诗赋的境界,但我认定,伯琛日后,必在大清诗坛拥有一席之地。”

张宏远一旁帮腔道:“涤兄,霞仙说得毫不为过,我借杜甫一句诗,概括伯琛的诗赋,那便是: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国藩再次瞪大眼睛,盯着郭嵩焘:“好个才貌双全的郭伯琛!愚兄来日定要领教。”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郭嵩焘一旁早想打断,却没能插上嘴,他将手一拱:

“三位学长,小弟实在无地自容矣!今日,为涤生兄接风洗尘,万望不要随风转舵。拜托!”

国藩端着酒起身:“伯琛,你我兄弟初次相见,确实为你的才貌所震惊。来,愚兄回敬学弟一杯。”

郭嵩焘端起酒:“三位兄台,今日,是道光十六年五月三日,这一日,对于伯琛,意义非凡。二位学长口中的涤生兄,终于与我面对面,此刻,千言万语化琼浆。来吧,大家一起,为兄弟们友谊干杯!”

这一日,四士子你言我语,欢天喜地,仿佛前世被拆散的兄弟,一直聊到深夜。几个伙计都趴在柜台即将睡去,国藩这才被三人架着从楼上下来。

不胜酒力的国藩大醉了三天,后在三人真诚地挽留下,在长沙逗留一个月。其间,四人交流学术,纵谈古今;贾谊故居、浏阳文庙,留下他们共同的足迹,深深的友情使他们义结金兰。

有道是,相见时难别亦难。道光十六年六月五日,四人洒泪告别,国藩继续踏上了回家的路。

离家两年,母亲拿出家中最好的食物为国藩接风。国藩看着满桌酒菜,却两眼含泪梦呓般地:“我真的回家了吗?”

“傻孩子,这不是家还能是哪?”江氏看着儿子心疼地说。

国藩夹起口菜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我以为又是梦里……”

国藩一句话说得全家好不伤感,母亲抹着泪道:

“定是在外边吃了不少苦。”

曾麟书见爷爷奶奶盯着国藩直抹泪,忙打圆场:“行了,什么苦的甜的,孩子刚进家说这些作甚。”他转身对国藩道,“来儿子,再陪爹喝上一杯!”

国藩端起杯和爹的酒杯撞在一起。接着,国藩与爷爷、奶奶以及弟弟、妹妹轮番敬酒,感激两年来的牵挂。

家宴罢毕,秉钰在浴房为国藩准备洗澡水,她手试着水温,见国藩进来:

“水温刚好,快来洗吧。”

国藩边解衣边说:“我好像喝得有点多了,头晕晕的。”

“洗完澡,赶紧睡个觉,睡醒就好了。”

国藩解衣的手突然停住,他直愣愣地看着妻子:“秉钰,你消瘦了许多。”秉钰眼里顿时泛起泪花,“你回来就好,来,我帮你洗。”

秉钰说着要帮国藩脱衣,国藩忙说:“别别,你这样,我会受宠若惊。”

“好吧,不管你了。”

秉钰说着转身出门,被国藩叫住:“哎,别急着走,我换洗的衣服,你帮我拿一下。”

“洗澡为何不带衣服?”

“哈,你一叫我,这不,就赶紧过来了。”

秉钰背脸一笑,跨出门槛,国藩追了句:“喂!衣服拿来,放在门口凳子上就好。”

秉钰调皮地回头道:“相公,等下,我将衣服搭在院子里绳上,洗好,自己来取吧!”

国藩暗自一笑,“调皮鬼。”他回身插上了门。

片刻,就听秉钰在门外喊:“国藩,你衣服在哪呢?包袱里就两件内衣,外衣哪去了?”

“家里,不还有我衣服嘛,你随便找一件吧。”

“你带走那么多外衣呢?”

“你随便找件,让我穿上就好,回屋再说。”

秉钰转身走去:“怪人,带走那么多衣服,怎么不见影了呢?”

国藩躺在浴盆,心里却想着借钱买书的事,不知如何向家人开口。他苦思冥想,或许路途太过劳累,想着想着,竟然睡着在澡盆里。

夜晚时分,江氏在卧室灯下缝补衣服,抬眼看了下,手握茶杯凝思的丈夫:

“孩子从未出过这么远的门,一个人在外,定是吃了不少苦头。不要见面,就急着问他科考的事,免得刺激他。”

曾麟书存有心事地:“不要总是交代这些,我又不是孩子。落榜有什么,我还不落了十几次?后年继续考就是了。”

“我是担心,你这张不会说好话的嘴!”

“行了,我知道了。”曾麟书说着要起身出门,夫人问,“你到哪去?”

“我过去和国藩说说话。”

“有话明天说,这么晚了去了不合适。”

“我和自己儿子说话,有什么合不合适的?”曾麟书说着要走被夫人喝住:

“糊涂!”

“你瞧,这你也要拦着,坐在这里,不也是闲着?”

夫人说:“人家小两口刚刚见面,你瞎掺和什么!”曾麟书只好回坐桌前,“两年不见了,我不是想他嘛。”

“就你想他?他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做饭,想着他是不是吃了?睡觉,想着他是不是还在熬夜?每天吃饭,我看着他坐过的凳子,心都是碎的!我都没敢说想他,不然,你让秉钰往哪搁?”

“行了,你的话若是开了头,我这耳朵,一晚上就别打算歇着。”

“哦,只能你说?”

曾麟书端起茶杯,“唉,国藩这孩子,真是长成大人了。没想到,他回来的途中,能拐道看望易作梅,连我都没想到。”

江氏闷头一笑:“我生的儿子,当然比你会来事儿。”

曾麟书打趣道:“是!你生的,你养的,你教的好吧?我是来你家串门的,我是你请来干活的。我是,”

“没完了!”江氏笑着抗议。

“你不是喜欢听这些。”

“别我喜不喜欢,我看,你还是抽空去看看易作梅吧。人家托国藩带回那么多礼物,总要有个礼尚往来。别老是说,远远远。”

曾麟书一声长叹:“是啊,三十多年的朋友了,人生,还能有几个三十年?我真是该找个空去拜访拜访他了。”

此刻,被曾麟书夫妇引为骄傲的大儿子,正耷拉着脑袋坐在床沿,像犯了错的孩子,偷偷地看着秉钰。

秉钰瞟了眼桌上的《二十三史》,埋着头在屋里踱步。

她与国藩成亲两年多,在一起的时光不足四个月,二人仅靠书信彼此爱着。可丈夫终于回到家,她的心却再也架不住了。

国藩哪里会知道,他会试的第一年,湖南遭受特大旱灾。家里农田颗粒无收,堂上老人担心国藩知道会影响学业,故一直瞒着。但家里仍东拼西借助他在京读书。拉下的饥荒尚不知怎么补上,国藩又塌下一百两的窟窿,秉钰不得不将实情告诉与他。

国藩低着头说:“书买过后,我是有点后悔,明知买不起,我已经放弃了!可如果错过这次机会,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秉钰说:“那你刚才,怎么不和爹说清楚呢?只说世叔让你带了礼物。”

“我不是先让爹高兴一下嘛,尚未想好怎么说。”

“唉,算了,怎么想也得说,既然你有破釜沉舟的胆量买书,干脆去和爹实话实说了吧。这事,拖得越久,越让老人生气。”

“秉钰,你先别生气好吗?”国藩近乎哀求着。

“我哪里是生气,我是替家里为难!你不想想,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一百两银子,在我们家有多大!”

国藩悔意道:“就是现在想退,也没办法退了。”

“买都买了还退什么。”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秉钰无奈道:“去和爹实话实说。你今天不说,明天,后天,总是要说的。木已成舟,任凭爹处置好了。”

“我现在就去!”国藩说着起身,被秉钰叫住,“等着,我陪你一起去,要打要罚一起来吧!”秉钰拉着国藩出了屋。

曾麟书夫妇正要关门睡觉,国藩和秉钰推门进来,扑通跪在二老面前。

母亲江氏惊讶地说:“诶,你们这是?”

秉钰跪着往前挪了一步:“爹,娘,刚才,大家都在忙吃饭,国藩刚刚回来,有的话,还没跟爹说完。”

“没说完,起来说就是了,跪地上干吗?”曾麟书说。

国藩跪在地上看着二老的脸:“爹,娘,孩儿知道,家里为供我读书,借了不少钱。”

江氏一声长叹:“哎哟!傻孩子,你怎么突然想起说这些?借人钱,咱慢慢还就是了,今年还不完还有明年,何必大半夜跑来跪着?”

国藩低着头,一副赎罪的样子:“儿子不孝,孩儿快到徐州的时候,身上盘缠已所剩无几,我便想到世叔那里借点银子,哪知,世叔给孩儿一百两。”

曾麟书不以为然地:“路上有难处,找世叔借点钱,也不为过!花了多少,爹给补齐还给世叔也就是了。”

母亲心疼道:“国藩,只要你平安到家,多花几两银子又算得了什么。”

国藩将头垂得更低:“孩儿全花了。”

曾麟书惊讶地问:“路上,怎么用得这么多银子?”

国藩愁苦着脸:“孩儿走到南京,看到一套《二十三史》,正好一百两。”

曾麟书说:“所以你就买了?”

“嗯。”

曾麟书的心立刻沉了下来,“是有点意外哈。”

秉钰见公爹不悦,马上求情:“爹,国藩嗜书如命,花重金买了自己喜欢的书,又将自己衣物当掉,做了盘缠。还望爹看在他对书的执着,原谅他的自作主张。爹若是有气,就拿儿媳出气吧!国藩在外面吃尽了苦头,是打是罚,秉钰任凭家法处置……”

曾麟书镇定片刻,缓缓走来,挽着二人:“都起来吧。”

国藩愧疚地说:“爹,儿子对不起您,家里负债供我读书,我非但没能考好,反倒使家里雪上加霜。”

曾麟书眼见木已成舟,只得对儿子说:“借钱买书,父不惜为你弥缝,但望悉心读之,不负买书之初衷。”他回过头又对秉钰道,“孩子,看到你们小夫妻如此恩爱,爹高兴尚来不及,怎么会惩罚你们呢?”

秉钰忙宽慰二老:“爹,娘,我养猪有了经验,家里那两头母猪就要下崽了,加一起应该有十几头了。还有,我们养殖的鱼塘,这些活儿,以后儿媳全包了。大家一起努力,债总能还上的,万望二老不要心里有结。”

江氏看着懂事的儿媳,不由得红了眼眶:“好孩子,家里有你弟弟妹妹,这些粗活力气活由他们来做就好。”

秉钰倔强道:“娘,您就把我当亲闺女使唤吧!几个弟弟都在读书,不要分散他们精力。国蕙妹妹眼看也要出嫁,我是长嫂,以后,家里不劳您二老操心,一切由我来操持。”

老两口看着儿子和儿媳,真是又疼又感慨。

正午已过,家家都过了饭头,曾麟书仍蹲在鱼塘边的一棵树下,闷着头想心事。

一旁小路,秉钰头顶块湿手帕,手拎着篮子朝公爹走来:“爹,我把饭给您送来了。”

曾麟书回眼望去:“我等下就回去了,这么热的天,还送什么。”

秉钰边往外拿饭边说:“大家都吃了多会儿了,娘心疼爹饿着,我就给爹送过来了。”

秉钰端着碗,曾麟书并没接过,两眼直盯着鱼塘,“今年的鱼,应该可以卖个好价。”

“爹,我们这么多鱼塘,一年可以收多少斤鱼?”秉钰问道。

三十亩鱼塘,好的话,收个五千斤鱼,应该没问题。

秉钰眨巴着眼睛,心里算着:“除去鱼苗和租金,我们的债可以还上不少。爹,先吃饭吧。”

曾麟书忙回身接过,秉钰自叹道:“我若是个男子就好了,可以拉到集上去卖,那样,又可多赚些钱。”

“傻孩子,你若是个男子,爹还能有这么好的儿媳?”

“唉,我只是恨自己。爹,收鱼的什么时候来?再不来,鱼会不会饿瘦了?”

曾麟书往嘴里扒着饭:“鱼还继续长呢,卖鱼要等中秋了,那时的鱼更肥。”

秉钰望着几片鱼塘,憧憬着一家的未来,她那秋水般的眼睛含着满满的笑。她回头见爹饭已吃完,忙接过碗放在篮里,无意看到身边的鱼网,她眼珠子一转,半撒娇地:“爹,捞条鱼让我带回家吧。”

“捞鱼?”

“嗯,我想吃鱼。”

曾麟书起身去拿鱼网:“好!爹给你捞只大的。”

秉钰抿嘴一笑,望着鱼塘:“那那,那有个大的。呵呵,跑了,诶,这个这个,这个来了,快快……”

曾麟书嘘的一声:“别说话,鱼会吓跑。”

曾麟书网着条鱼上来,鱼在地上腾腾地跳跃,秉钰上前按住:“哇,好大一条!哟,它好大的力气。”

曾麟书转过身:“爹再给你捞上一条,想吃,今天让你吃个够!”

秉钰盯着鱼塘,边看边指挥着:“诶,那有个傻的,正往这游呢!快快……”

曾麟书一网将鱼网住,秉钰欢喜地将鱼抓进篮里:

“呵呵,好沉哪!爹,我回去了。”

“好,回去吧。”

秉钰笑嘻嘻拎着鱼边走边回头:“爹也早点回家,晚饭做鱼给您下酒!”曾麟书望着远去的秉钰,“这孩子,真是讨人喜。”

夏日的骄阳,晒得树上的蝉吱吱鸣叫。八岁的国葆,从厨房端着碗冷水匆匆跑进书房。出落成美少年的国荃,正伏案挥毫,他见国葆进来,忙问:“你喝了吗?”“我喝过了,九哥赶紧喝,被娘看到喝冷水,又要挨骂。”国荃端起碗咕咚几下,“啊,凉爽多了!”

国荃将写好的字摞在一起,国葆站在身边看着羡慕:

“九哥,你准备将这些字,全拿给大哥看吗?”

“那当然,这是我两年来的习作,要送与大哥做见面礼的。”

国葆眼馋地:“这也太多了吧?哥,你随便挑出几张不满意的给我吧。”

“怎么?想拿着我的字冒充你写的?”

“可,我送大哥什么做见面礼嘛。”

国荃盯着自己的字,目不转睛地说:“拿你写的诗。”

国葆嘴一撅:“那是抄写别人的诗,怎么可以做礼物嘛。九哥,要不你就说,这些字是我们俩写的,让大哥猜哪个是我写的。”

国荃回头一笑:“你还是把聪明用在学业上吧。我四岁就趴大哥身边帮他研墨,跟大哥玩这雕虫小技?”

“我也想写出你那样的字嘛。”

“把真实的自己展示给大哥,就是最好的见面礼。你才九岁不到,好好练,说不定以后比我写得还好。写字没有捷径,以前,我还幻想让王羲之的手变成我的手呢。”

国荃边整理字,边嘱咐弟弟:“快将你近几个月写的作业准备好,等下我们给大哥拿去。”

“娘不是交代,大哥刚回来,不要去打扰他嘛?”

国荃闻听一屁股坐在凳上,愣了半天神:“大哥没成亲时,整天都是我霸占着,现在,我们得让给嫂子。”

“九哥,你以后可别这样。”“什么意思?”

国葆说:“你以后可别成亲了。有了嫂子,亲兄弟见个面都得排队。”

“放心,九哥不会成亲,即便成了亲,葆弟也是排在第一!”

“真的?”

“当然!”

“嗯,还是九哥义气。”

母亲江氏在院里喊着:“国荃,刚才交代你和弟弟的事做了吗?”

“现在就去!”国荃回应着对国葆,“快快,先打扫猪圈去。”

织房正在裁衣的国蕙和国芝,见秉钰端着线筐进来,国蕙忙说:“天这么热,嫂子怎么不在屋睡会儿。”

“哈,你哥在屋里读书呢。”“睡觉也不会打搅到他。”国芝说。

秉钰莞尔一笑:“这件衣服还没做完,来和妹妹做个伴。”

国芝自我抱怨道:“唉,我真是命苦!想睡也睡不成。”“想睡就去睡会儿嘛。”秉钰说。

国芝嘴一撅:“大哥把衣服全当了,娘派我和姐姐给大哥做新的。不给他准备着,来年赶考穿什么。”

国蕙瞪了眼妹妹:“就你话多,不想做回屋睡去。”嘴利的国芝怼了句,“你说了又不算,娘把我赶过来的。”

秉钰忙说:“大哥又不急着穿,回屋躺会儿吧。”

国芝转脸一笑:“见到嫂子又不困了!反正,早晚是我的活儿,早做完早心净。”国芝走到桌前倒了杯水,“嫂子喝水吗?”

“我不渴,你喝吧。”

国芝调皮地问国蕙:“喂,那个县官,你喝吗?”

国蕙朝妹妹斜了眼:“去!贫嘴。”

秉钰好笑道:“县官?哈,怎么叫姐姐县官?”

“整天把我当犯人看着,见不得我一会闲着,不是县官是什么?”

国芝喝完水走到国蕙跟前,手扇着凉:“啊,今天怎么这么热。”

国蕙怼了句:“夏天不热,什么时候热?去吧去吧,回屋睡去吧,跟猪一样懒。”

国蕙一句话提醒了秉钰:“哦,你不说猪我倒给忘了!还没给猪喂水呢。”

秉钰话音未落人已出了门。

国蕙瞪着国芝:“你瞧人家嫂子?去,快跟着过去帮个忙。”

“我就说嘛!这个家里外是离不了我。”国芝冲国蕙做个鬼脸,笑着跑出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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