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八零年元月上旬,农历腊月中旬,向阳县年度工作t会如期召开。县委九名常委和县革委七名正副主任全部到会。
向阳大礼堂门外,彩旗招展。
与往年召开全县大会时略有不同的是,单车虽然还是那么多,吉普车和边三轮摩托车却也增加了不少,以至大礼堂门口的停车位置不够,许多车子停到了大操坪上。这也从侧面反映出,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一年以来,向阳县的情形正在悄悄起着变化。
向阳大礼堂门口,是一个很大的运动场,俗称向阳大操坪。平日里搞什么运动会,全县动员大会,都是在这里召开,用来停车,倒也合适。
这次表彰大会,由县委副书记、县革委主任柳晋才亲自主持。会议一共两个议题,其一是总结表彰,其二是展望明年。
陈立有、孙有道和胡家辉都狠狠露了一把脸。被树为正面典型予以表彰。
陈立有代表县农业局第一个上台,做了《转变思路,为农业生产办实事》的发言。这个发言稿,是我给的思路,由农业局办公室副主任,对徐国昌倒戈一击的吴军起草,再经过我、小舅阮成林和江友信三次修改定稿的,端的是花团锦簇,既有实际内容,又文采斐然。
言席上,陈立有语调铿锵,抑扬顿挫。为了这次发言,他可是下足了功夫,据他自称,至少念了几百次,都快能倒背如流了。这个当然是有点夸张,不过几百次没有,几十次估计少不了。要不陈局长也不会念得如此声情并茂,富有**和感染力。
向阳大礼堂里上千号干部,哪个不是文山会海里久经锻炼出来的?各种各样的报告,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可是陈立有这个发言,却让所有人在不知不觉竖起了耳朵。
陈立有的发言稿并不长,思路清晰,条理分明,内容新颖,刨去那些必要的大话套话,便是一篇精彩绝伦的施政大纲。
主席台上的县领导一个个听得频频点头。
连正襟危坐地县委书记严玉成也禁不住与老爸悄悄耳语了几句。想来是在赞赏陈立有。
料不到这个破农业局里。居然钻出来陈立有这么一个人才。
陈立有发言完毕。严玉成率先鼓掌。刹那间掌声雷动。饶是陈立有久经风浪。也略略显现出些许激动。
光荣啊!
他从政二十年。何曾有过如此风光?
第二个上台发言地。乃是胡家辉。县酒厂整合。成绩显着。短短半年多时间。将一个年年亏损地破败工厂。迅即扭亏为盈。产品覆盖了宝州地区七县一市。还远销到了大宁市等省内地大中城市。确然当得起这个先进典型地称号。
当胡家辉说到明年五峰酒厂的生产线扩建完成,将投产新型曲酒,预计以一到两年时间,占领省内中高档白酒市场的时候,严玉成不待他发言完毕,中途鼓掌,以示赞赏。
第三个上台的是孙有道,供销社主持的大棚菜种植,目前已推广到全县绝大部分公社,尤其在向阳镇郊区的十余个大队,建立起了成规模的大棚菜种植基地,县供销社在大宁市、洪阳市、宝州市等七个大中城市建起了销售网络,签订了数百份长期供货合同。
严玉成听得眉飞色舞,觉得当初破格将孙猴子放到这个岗位上,是十分明智的决策。
第四个上台的,居然是五伯,柳家山大队支部书记柳晋文。他被树立为队办集体企业的模范带头人,基层支部书记的样板。
随着五伯嘴里报出的一连串盈利数据,台下干部们一个个目瞪口呆。
我的乖乖,十万啦!
一个大队?
要知道去年全县各大队的平均集体积余,不过是区区数百元而已。这这这,居然冒出来一个“十万元户”!叫人怎能不大吃一惊!
其实这还是我要五伯打了大埋伏,只报出了少许的利润。
毕竟这个工厂我有一半的股份,报多了未必是好事,怕人眼红啊。反正一个十万元,已经足够让五伯睥睨全县,傲视群雄了。
为了一张奖状,若再闹出什么匿名举报信来,可不划算。
五伯发言之后,又有几个模范代表人物陆续上台做报告。随后便是表彰,又是一个让大伙意想不到。除了奖状,锦旗之类传统的奖品,竟然有现金奖励!由几千元到上万元不等。
陈立有更是拿到一个两万元的红包。尽管这钱不能装进私人腰包,却也足以令得与会干部一个个眼红到双目滴血。
不管怎样,那是一笔可以列为办公费用的不菲资金啊。
这年头,什么都缺,尤其缺钱!
这些个混蛋,当真发了。
也有个别老练的党务工作者,对县委这么搞不以为然。历来组织上的表彰表扬,主要都是精神上的嘛,如今搞出个现金奖励来,不是搞“经济挂帅”那一套么?严玉成和柳晋才胆子真够大的,就不怕犯“路线错误”?嘿嘿,这两个家伙,貌似就是犯“路线错误”起家的。
不过撇嘴归撇嘴,这些“精神至上”的老党务,对台上诸人手里鼓鼓涨涨的大红包,还是很眼热的。
尤其让人眼热的是,县委常委、组织部长吴秋阳代表县委,宣布了对孙有道的任命,任命其为向阳县供销社主任。五峰酒厂厂长胡家辉,行政级别调整为正科。
啊?
这两个家伙,年中上任时才上的副科,这么快就上正科了?
向阳大礼堂顿时跌落一地的眼镜!
接下来,县委书记严玉成的一番话,更是让一些抱着观望态度的中基层干部心惊肉跳。严书记明白无误告诉大家,明年的工作任务不能完成的话,一把手调离原岗位。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没犯原则性错误,降职是不行的,这个大家都明白。但是人家严书记让你卸下重担,去啥的统计局、档案室、气象站这些单位修心养性,颐养天年,却合理合法。
看来是动真格的了。
五伯在表彰大会上出足了风头,满脸流光溢彩,拿了一个五千元的红包,兴高采烈坐着新买的吉普车回柳家山去了。
五伯干了半辈子革命工作,也是第一次这么风光。不但台上风光,台下也风光。那些农村来的干部,包括一些区里的领导在内,见五伯一个大队支书,来回小车接送,眼睛都直了。
这个世道真是要变了啊!
五伯回到柳家山,受到凯旋英雄般的欢迎。在全县干部大会上发言,从县委书记手里接
,从县革委主任手里接过红包,这可是柳家山大队破得到这种荣誉。
那晚上,五伯喝醉了。
第二天一大早,五伯就要司机开车来县里接我,去参加柳家山大队年终总结表彰大会的“预备会议”!开车的司机叫周厚群,是柳家山的退伍汽车兵。二十多岁,挺敦实的一条汉子,车业开得挺稳当。在我看来,能够在七八十年代的乡间公路上开好车的人,都是蛮不错的司机。
五伯倒也不是一时兴奋瞎客气,作为腾飞机械厂的大股东和制砖厂的幕后老板,这个总结表彰大会的“预备会议”我是必得要参加的。难道要人家干活时一天一趟地猛跑,临到要发红包了,就躲起来不成?貌似本衙内虽非爱心泛滥的慈善人士,也绝非小气成性的无良资本家。
这个预备会议,是在五伯家里召开的。腾飞机械厂太吵,而原来的大队部又太寒碜。参加预备会议的一共七人,五伯柳晋文,七舅阮成胜,腾飞厂厂长张力,制砖厂厂长柳兆玉,制砖厂“技术总监”七伯柳晋平,腾飞厂名义上的大股东兼两厂出纳柳兆时再加上区区在下柳衙内。
五娘临时担任总接待,忙着给大伙端茶倒水上瓜果点心。
我甫一落座,便笑道:“五伯,柳家山都成十万元户了,那个大队部也该整修一下。我估计,明年就会有许多领导同志前来参观视察,你总不能都接到家里来吧?”
五伯一拍大腿:“是呢,你要不提,我差点忘了。
”
阮成胜笑着打趣:“支书昨天得了县里的表扬奖励,估计高兴坏了,一夜没睡吧?”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确实值得开心呢。
大家剥着瓜子花生,说笑一阵,我笑道:“五伯,今年怎么分红,你老人家拿个章程出来。”
五伯也不客气,往年大队年底分红,都是他说了算,现今自然还是这个规矩。
“今年金银花收了三茬花,有四五千元的收入,养鱼三千多,大队的集体现金收入是……两万零四百二十七块三毛。柳家山一共有壮劳力两百零九人,半劳力两百三十五人……”
我很不客气地伸手止住五伯,笑道:“五伯,大队的事,就不用说给我听了。咱们就说说腾飞厂的分红吧。”
五伯一怔,想想是这个理,人家小俊又不是大队的什么人,大队的事确实与他无关呢。当下也不生气,笑着对大哥说道:“兆时,腾飞厂账面余有多少现金?”
“二十七万一千八百六十六块五毛。”
大哥随口报来,倒是异常熟悉。我瞧他一眼,见他穿着呢子中山装,外头加了一件呢子大衣,却是整洁异常,人也精神多了。与两年前的大哥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看来办企业搞销售确实挺能锻炼人的。便是七伯,往年总是穿着补丁摞补丁的旧衣服,过年时也不见换新的,每日里佝偻着腰,见人矮三分的样子,如今也穿起中山装,披起军大衣,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整个人都年轻了好几岁。他现在按月拿三百多元的工资,加上小青姐也有了稳定的收入,家里的境况是彻底好转了,进入了柳家山“先富起来”的行列,再不是当初给小青姐看病时,整个家当凑起来都不到二十元钱的赤贫情景了。
五伯就望着我,意即叫我拿主意。
我微笑着对张力道:“表哥,你是厂长,你的意见呢?”
张力摆摆手,谦逊地道:“我这个厂长,只管技术生产,别的事,你和晋文支书拿主意。”
“那好,五伯,我看这样,每位管理人员发一千块钱奖金,五伯和表哥是两千,七舅和几位师傅每人一千五,其他管理人员统一发一千,来帮忙的师傅每人三百或者五百,根据帮忙的日子长短来定。这个归表哥去负责。学徒工每人两百。五伯,你看这样行不?”
我边说,大哥边打算盘。瞧不出来,他如今连算盘也会打了,手指头动得满利索。
“奖金总额一共是三万一千四百元。”
大哥报出数字。
五伯低头沉思一会,说道:“我看行,就是这么办。那还剩下二十四万,两家各分五成……兆时,呆会你去县里,把账转一下,该小俊那份,转到他账上去……”
“五伯,我只要十万,而且现在都可以放在账上,不忙转。我还有钱用呢。”
“啥?你只要十万?”
五伯吃了一惊,其他人也不解地看着我。
“小俊,这可不行,咱们大队不能占你私人的便宜。”
七舅说道。他是大队长,说这话不算僭越。
“五伯,七舅,你们听我说……”
我摆摆手,笑道。
“我不是学雷锋,也不是要白白拿钱给大队用。我的意思,咱们两家各出两万块,作为柳家山大队的奖励基金。”
“奖励基金?奖励什么人?”
五伯奇道。
“奖励读书的人!”
我断然说道。
“凡是柳家山大队,只要能考上高中的,所有书籍费、学杂费、生活费,都由我们包了。往后要是能考上大学,也一并由我们来负担!要是四万块不够,再加。我哪怕一分钱分红都不要也没关系。”
“小俊,这……这个不合适吧……”
五伯犹豫地道。
我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五伯,七舅,你们也看到了,腾飞厂要请一个技术人员是何等艰难,以后企业要发展壮大,人才是关键。我们要立足于自己培养人才,加强造血功能。”
“五哥,小俊说得有道理呢。后生们还是要多读书,像小俊一样,读书读得好,有大出息啊!”
一贯不大吭声的七伯忽然开口说道。
五伯点头道:“我知道小俊说的有道理呢,不过,这是我们大队公家的事,怎能叫他私人掏钱?”
我笑起来,说道:“五伯,你别忘了,我也是柳家山的人呢。照你老人家这个意思,是要把我从柳家宗族里赶出去了?”
五伯一怔,大笑起来。
“要这么说,我还不能不答应了……”
眼见柳兆玉一直眼巴巴地望着我,我笑道:“兆玉哥,你也别这么盯着我看,制砖厂是我们自家的事。放心,亏待不了大家。”
柳兆玉搔搔头,不好意思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