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理店的生意越来越好,我便正式给店子取了个名字,叫“利民电器维修服务部”。很中规中矩的一个名字,符合时下的大环境。
开张不到一个月,前后售出了十余台二手收录机收音机,加上修理费,纯利润达到一千余元,我和方文惕一人一半。怀里揣着这笔前所未有的“巨款”,方文惕有时连睡觉都会笑醒。
生意做到这样子,在当时也算是挺有规模的了。再靠我一个人,无论如何忙不过来。无奈方文惕这人,对读书天生不敏感,无线电原理始终学得十分马虎。只能有样学样,我教他修过什么毛病,他就只会这个,没有理论基础,无法做到举一反三。教了几日,进展甚微,不免心灰意冷,便将拆解机器,测试、清洗元件这些笨活都交给他,我只负责维修与组装二手电器。饶是如此,每日里起码也要有四五个钟头呆在店里,放假还勉强,一旦开学,难不成天天逃学?再说要我镇日将时间消耗在这小小修理店,尽管收入不菲,相比起来,还是很不划算,利用这些时间多学点知识,或许日后更为有用。
我决定招一个帮工。
将这个念头给方文惕一说,这家伙却吱吱唔唔的不爽快。
我稍一沉吟,便即恍然。
在我们这个组合里,方文惕既无技术优势又无资金优势更无靠山后台,我之所以找他搭档,纯粹是因为年纪太小,要拿他做幌子罢了。倘若招收一个帮工,他差不多就成了多余的人。我随时可以踢开他单干。
明白了这节,我便笑了起来。
“没出息。你难道还想靠这个小店活一辈子?告诉你,我心大着呢,只要你不起歪心,咱们一起干,有我的就有你的。”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像是从一个九岁孩子嘴里说出来的,倒像是道上大哥的口气。
方文惕倒是很坦然,认定我将来前程无量。试想我如今就已这么了得,年岁再大点,必非池中之物。
“行。大少爷。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方跛子这辈子跟定你了。”
我想来想去。决定叫二堂哥柳兆敏来帮忙。他今年十五岁了。早不上学。在大队每日挣六个工分。还不够自己吃地。
二哥虽然不读书。却极聪慧。手也巧。做这个修理店地帮工正合适。
等哪回柳家山来人地时候。就叫他们带个口信。打从老爸当上县革委副主任。柳家山和附近几个大队倒是经常有人来拜访。
这时候我不由又想起后世地通讯工具来。嗯。也不知道手机是何时开始出现地。具体年份记不大清楚了。估计得是九零年前后。至于大流行。要到九八年九九年去了。还差着一二十年呢。
赶巧地是。我一回到家里。小舅阮成林也在。手里还拿着一份《宝州日报》。
我心里顿时就明白了,笑道:“小舅,又来领稿费请客?”
舅不好意思地笑笑。
老妈笑眯眯地看我一眼,说道:“你小舅真是出息了呢,刚在省报上发了文章,现在又在《宝州日报》上发了文章,还都是纯理论方面的。”
我给小舅写稿子的事情,老妈是知道的。不过她自然不会讲出来。关系到小弟的前程,焉能随口乱说?严玉成和老爸的意思,本就是想要在省报上开一个专栏或者出一个系列,征文活动没有结束,暂时尚未动作,小舅这两篇文章,算是个开门红。
有这两篇文章垫底,小舅的工作就有了相当的希望。
“小舅,你真了不起。”
我大拇指一挑,似乎对内情一无所知。装模作样到了这等境界,也算是很见功底。
舅毕竟脸皮还嫩,搓着手很不好意思。
“小舅,稿费领了没?”
“领了。”
“那还不请客?”
老妈就敲我一下,笑骂道:“你小舅兜里好不容易有几块钱,你就打主意?今晚上做了红烧肉,够你解馋的。等会去叫解阿姨和严伯伯一起来家里吃饭。”
严柳两家住得近,关系密切,彼此请家里吃个饭是常有的事。
一二把手关系如此融洽,在地区以上的大衙门是很犯忌讳的事情,不过县级班子就没那么显眼。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不禁拍了下脑袋,匆匆往外跑。
老妈叫道:“就要吃饭了,跑出去做什么?”
“去去就回,很快的。”
我可是答应要给严菲买套图书的,都拖了好几天,再不兑现要遭人记恨了。想着严菲撅起红艳艳的小嘴唇的娇憨模样,心里就没来由的一阵荡漾。
一路小跑来到新华书店,幸好尚未关门,不过也没有几个人了。营业员很不友善地盯着我,大约是将我当成来这里混看连环画的小学生了。
上辈子这个年龄,我倒是经常干这种事。放学后早早跑到新华书店,挑出喜爱的连环画一看就是一两个小时,其中不免会遭到营业员很不耐烦的驱赶。好在混看连环画的小孩远不止我一个,大家又都很有毅力,与营业员斗智斗勇,大打游击战,多数时候能够获胜。
我很快就相中了一套上海美术出版社出版的《西游记》,全套十册。料来这套连环画严菲会喜欢。我拿出一张大团结到柜台付账的时候,倒是很让营业员诧异,又死盯着我看了一阵。那时节,能随便掏出一张大团结的人可不多。
见我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营业员终究没有多问。
回到家里,严玉成和老爸尚未下班,解英和严菲先到了。老妈在厨房里忙碌,解英也就和普通的家庭妇女一般,靠在厨房门框上与老妈津津有味地聊天。
严菲坐在那里,有些无聊地翻看报纸。
以她的年龄,党报实在是引不起她多少兴趣。见到我手里的小人书,小丫头顿时欢呼起来。
“呀,《西游记》,好好看呢……”
我促狭地一缩手,笑道:“怎么,忘记了咱们说好的事?”
“谢谢你,柳俊哥哥!”
严菲小脸笑成一朵花,甜甜地叫道。
汗!
原本以为小女孩面嫩,一定会赖账。谁知人家这么老实守规矩,倒整了我个大红脸。眼见解英诧异地望过来,我大是窘迫,慌忙将《西游记》全部塞到严菲手里,别过脸去。
要是让解英知道我拿几本小人书讨她女儿的便宜,可不是玩的。得罪了老岳父还不要紧,得罪了丈母娘,日子就难熬难过了。
不一会严玉成和老爸下班回来,两家人围成一桌吃饭。老妈做菜的手艺挺一般的,但是份量历来很足。整整一大盘红烧肉端上来,怕不有两三斤肉,馋得我的口水当众流淌下来。
解英不是第一次在我家吃饭,却是第一次见到我吃肉时狼吞虎咽的模样,又是吃惊又是好笑。
“碧秀啊,小俊的胃口比晋才还好呢。”
“我爸不锻炼,我可是天天随着梁科长练硬气功,每天半小时马步冲拳,一百个俯卧撑一百个仰卧起坐,不多吃点饭,哪里吃得消……”
我一边含糊作答一边吞了两块红烧肉下肚。
“嗯,听说这个小梁入伍前就是枫林公社有名的武把式,在部队里当了多年侦察兵,看来确实有些本事,县革委大院的安全保卫工作搞得很不错……吴部长点名将他调过来做保卫科长,很有眼光呢。”
严玉成对梁科长印象也很不错。
我笑道:“既然吴部长有识人之明,伯伯你手头的工作也该让他分担点儿。”
“好小子,越来越蹬鼻子上脸了,连县革委的分工也敢干涉。”
严玉成笑骂。
“嘿嘿,就是随口一说。您爱听不听。县革委现在是八个正副主任吧?偶数可不符合组织原则。”
严玉成一愣,与老爸对视一眼。
老爸点点头。
班子成员按惯例必须是奇数,以利于表决。严玉成一直在考虑补一个副主任,一时拿不定主意。吴秋阳以前被划入王派,那也只是和郑兴云比较起来,与王本清的关系更近一点。从来也不是王本清的嫡系。这人比较正直,很讲原则,资历也老。其他县里的组织部长,都是副主任兼任的。将他补入县革委班子,十分顺理成章,也不用担心他心里有什么疙瘩,果然是不错的人选。料来将他推荐上去,地区那边也是准的。
不过严玉成不愿在餐桌上讨论这么重要的人事问题,笑着转移话题。
“成林啊,不错嘛,笔杆子挺来得。往后可以成为你姐夫的好帮手呢。”
老妈顿时喜上眉梢。
今天请严玉成一家子过来吃饭,原本有这个意思,想要帮小舅讲几句话。毕竟老爸自家要避嫌。谁知严玉成竟然主动提起,听语气似乎小舅借调为国家工作人员已成定局,焉得不喜?
我原本还有些想法要跟严玉成说说,想想还是算了。目前他们两位履新不过月余光景,布局才刚刚开始,远未到完成阶段。还是一件事一件事抓落实比较稳妥。一下子将摊子铺得太开,难免不出纰漏。我那些想法,主要是发展地方经济方面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尚未召开,市场经济根本未曾启动,这时候急急忙忙搞经济发展,还有点操之过急,搞不好会适得其反。
咱还是先捣鼓好“利民维修服务部”,权当是探路了。
次日是星期天,解英一大早就来约老妈去逛街。老妈做派出所的副指导员,工作时间原本不固定。不像教委,星期天是雷打不动的要休息。好在公安局的领导以老妈要照顾柳主任为由,坚持让她休星期天。
我刚锻炼回来,吃完早餐。
“柳俊,跟我们一起去玩呀,我家要买电视机呢。”
严菲穿了套鹅黄色的连衣裙,扎两个蝴蝶结,一蹦一跳的跟在解英身后,甚是兴奋。
严玉成都当上了向阳县的一把手,家里买台黑白电视机,十分应该。这也就是在一九七八年,要换作十年后,这些东西又何必要解英亲自动手?都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要争着为她服务。
“好啊,去哪里买电视机?”
“我不知道,妈妈知道。”
解英笑道:“还能去哪里,五交化公司嘛。全向阳县也只有那里有电视机卖。”
看得出来,老妈有点不大情愿。我家的负担比严玉成家重,眼瞅人家张罗着添置电视机,心里未免有些失落。只是不便扫解英的面子。
五交化公司门市部新建不久,处于老街的边缘地带,离青山岭不远。在老街和青山岭之间的这个地段,日后会发展成为向阳新城的黄金地段。眼下还是比较偏的。
柜台里摆了些商品,远远够不上琳琅满目,电视机只有两个牌子,天津产的“北京牌”和上海无线电四厂产的“凯歌牌”,型号也只有两种,12英寸黑白屏和14英寸黑白屏。
刚上班不久,门市部内顾客甚少,营业员倒是有十来个,大都是中年妇女,也有一两个年轻的。三三两两在一起聊天,我们进门,眉毛都不抬起一点,完全无视。
计划经济时代,营业员全是国家工作人员,吃皇粮的身份,自觉高人一等,服务的意识那是全然谈不上的。直到我们在电器柜台前站了起码有一两分钟,解英开口询问,才有一个三十几岁的女营业员不情不愿地走过来,很不耐烦地问道:“做什么?”
解英虽然近四十岁年纪,一直在县城工作,保养得不错,又比较喜欢打扮,看上去颇有风韵。那营业员看她的眼神里,满是嫉妒。
“同志,凯歌牌的电视机和北京牌的电视机,哪种更好?”
“都差不多。”
营业员听说买电视机,语气就客气了些。毕竟能买得起电视机的人,向阳县不多。
我笑起来。估计这营业员自家也还买不起电视机,确实分不清哪种更好。
“解阿姨,买凯歌的吧。北京牌虽然牌子老,但上海无线电生产厂家的技术力量比天津更雄厚一些,质量也更有保障。”
解英笑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爸以前就是搞无线电的,这些东西倒教过他。”
老妈笑着解释,有几分得意。
“那好,就买凯歌的吧,买那台大一些的。多少钱?”
电视机的规格型号,那会子知道的人不多,解英也搞不清楚12英寸与14英寸的区别。
“六百四。”
我吓了一跳,14英寸的彩色电视机,在我的记忆中也才两三百块。不过随即想起,那是二十一世纪彩电价格大跳水之后的事情。当时国内生产电视机的成本还是挺高的。黑白电视机价格反比三十年后的彩色电视机更高,也在情理之中。
解英点点头,五交化公司属于国营单位,不存在讨价还价的问题。
“解阿姨,等几天吧。”
我突然说道。
“为什么?”
我笑了笑,说道:“等几天我买的显像管就到了,我装两台14英寸的电视机,咱们两家一家一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