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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月华会有此等反应,许阳自然也能猜到几分。初临战场便全军覆没,这样的打击不可谓不大。虽是周、南两国交战的诱子,却也并非弃子。归根结底,对她的打击还是过大了。
“月华公主……”犹豫几息,许阳扑通一声再度单膝跪地。“公主万金之躯,能临兵作战已是难能可贵,不可这般自责!
岳林一役,您以寡敌众,坚守多日,为镇南军合围争取了宝贵之机。便是这等胆识与谋略,营内又有几人能及?火凤营之殇,实乃战事残酷,非您之过。张将军为国捐躯,亦非您的责任,九泉之下,他也不愿看到公主如此消沉自责!”
“……”纪月华泪水未止,身子微微颤抖,声音几乎满是沙哑。“身为主将,却没能护住麾下部卒。无论是何说辞,这都不可推卸。我又有何颜面……”说到此处,她的声音几乎被哽咽所打断。
“公主啊!”许阳上前一步,语气急切。“末将跟随大将军征战,深知战场瞬息万变,生死有命。
倘若没有您在岳林吸引顾勋主力,此战的胜负还犹未可知。您立下赫赫战功,无人能够抹杀!”
待到其人言罢,屋内的侍女也纷纷围拢过来。“公主,您为此战浴血疆场,镇南军的将士们都看在眼里。此次醒来,您不应自责,该好好调养身体才是。”
“是啊?是啊!公主,绿萼说的对。这打仗哪有尽如人意的,将士们对您满是钦佩,您断然不可如此自责啊……”
在众人劝慰声中,纪月华的哭声渐歇,只是眼神依旧迷茫空洞。“……..”
许阳见此,向身旁侍女使了个眼色。
两人见状,小心翼翼走到床边。“公主殿下,您已躺卧多日,身子定是僵硬不适。
外面阳光正好,不如让奴婢们陪着您出去走走,也好散散心。”
“走走吗……”纪月华犹豫几息,微微点头。
见其首肯,侍女连忙拿来披风,轻轻搭在纪月华身上。“小心,您慢着点!”
纪月华的双腿似乎有些发软,还伴有阵阵酸胀在周身传开。她咬着牙关想缓缓抬腿,却又无能为力。
众人见状,小心翼翼将之扶稳。“公主莫要着急,让奴婢托着您。”言罢,侍女躬着身子架住纪月华的胳膊,将之缓缓移下床来。
“唔……”刚一着地,纪月华便身形一晃。
绿萼眼疾手快,赶忙上前托稳。“公主殿下,您慢些。”
“我没事……”
“公主,这边!”
在众人搀扶下,纪月华缓缓走出房门。
秋日的阳光洒在身上,带着丝丝暖意,可她非但感觉不到丝毫温度,双眼还有些刺痛。
“月华公主,您慢些!”见她抬手避光,许阳赶忙扯下披风为其遮阴。
在众人拥簇下,纪月华顺着廊亭缓步。院中的花植涌现着生机勃勃,偶有秋风吹过,散发出阵阵芬芳。她只是木然的看着,眼神中没有一丝波澜。
绿萼一边扶着纪月华,一边指着庭院中的景致。“公主,您瞧这些花,昨夜才开。自您昏迷后,头一回开得如此旺盛,想必是知道公主今日苏醒,特意来贺呢!”
“……”纪月华顺着对方手指的望去,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走着走着,纪月华突然停下脚步,望着远处的风景,喃喃自语:“繁花尚有重开日,亡魂再无复生期……”
“公主……”
绿萼开口尚未说完,却见许阳朝自己使了个“安静”的眼色。
众人不再言语,陪着纪月华在庭院中踱步许久。见她脸色愈发苍白,身子也开始有些颤抖。绿萼赶忙将之扶稳。“公主,您这身子尚未痊愈,不宜久站。
要不,咱们还是回屋休息吧。”
“也好……”纪月华默默点头,在众人的搀扶下缓缓回到屋内。
刚一进屋,侍女正欲为其收拾被褥,纪月华却挣开众人的搀扶,独自坐到了书桌前。
望着桌上的纸笔,她眼神中闪过一丝迷茫与决绝。
许阳等人见状,心中疑惑,却又不敢贸然多言。“月华公主,您……”
“替我研墨。”
众人面面相觑,几息之后,绿萼拉开椅子靠上前去。“公主,奴婢来伺候您。”
纪月华微微颔首,随后缓缓提笔,蘸满墨汁,在纸上写下一行行字迹。“徐平如晤:
岳林之役惨败,华重伤昏聩,于雍城卧榻辗转数月,方得醒转。
晨光入室,洒于床帷,触目四壁,往昔惨烈之景,鬼魅缠身,萦绕心头。痛悔之绪,脏腑翻涌,援笔蘸泪,修书寄于君前。
忆岳林恶战,贼首顾勋驱策贼众,如蚁聚蜂拥,其势吞天蔽日。华奉军师将令,率本部八千健儿,扼守关隘。彼时,心怀壮志,欲效仿先人飒爽英姿,横刀立马,建不世奇勋。然智浅识陋,指挥失当,调度乖讹,火凤营深陷绝境,四面临敌,终至全军覆没。将军张掖,为护营垒,身先士卒,血沃沙场。
每念张掖临终之影,华心如刀绞,恨己无能。身为主将,未能庇佑麾下,反至曝尸荒野,魂归无处,使妻离子散,老无所依。此皆华之大过,罪不容诛。
岳林兵败,华反思己身,皆因领兵无方,错失生机。若能早做决断,将军张掖或可保全性命,火凤营亦能留存有生之力。
追思往昔,皆成泡影,空余悔恨。此诚华之大失,如毒蛇噬咬,痛不欲生。
每念及此,华心乱如麻,不知何去何从。
遂将火凤营将令,托许阳转呈于君。华自觉罪责深重,不配执掌此令。但心犹不甘,不甘因一时之败,累责三军。唯盼戴罪立功,以赎前愆,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君赴京述职,空留纸书,华度日如年,甚于病痛。今困雍城,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每至其时,倚窗望月,难静此心。
君若归,华,心方得安。翘首以盼,泣血书之,不尽欲言。
纪月华……顿首。”
屋内寂静无声,只有毛笔在纸上摩挲。
待她写完,将纸轻轻吹干,折好装入信封。随后转身将信递给许阳,声音平静却又带着一丝疲惫。“许阳,烦你派人快马加鞭将此信送往京城,交给徐平。”
接过信封,许阳双手抱拳。“末将定不负公主所托!”
“都下去吧……”言罢,纪月华扶着桌案缓缓起身,坐回了床榻。
“诺!”
“公主,您好生歇息!奴婢们就在屋外候着!”
待众人离开后,纪月华躺了下来。
望着雕花床顶,她思绪万千。
徐平收到信后会作何反应?大梁的局势又将如何发展?自己又该何去何从?父皇是否知晓自己的近况?
无数问题在其脑海中盘旋,让她心力交瘁。迷茫与自责中,纪月华缓缓闭眼,泪水却又不自觉的滑落,逐渐打湿了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