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4月5日,清明。
风雨侵蚀的台阶上粘着青苔,有些年月但是十分干净,没有落叶和沙石。
‘哗哗’两个个八九岁左右的小道童,拿着比他们长一倍的扫帚在扫台阶。
山下开过来两辆考斯特,乌泱泱下来一群人。
有老有少,男男女女,还有一个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士,身后带着两个八九岁的岁的混血,黑发蓝眼的双胞胎。
“妈妈,太姥爷为什么住这~么远啊?”
“我的屁股都要坐坏了,天啊,还要爬山。”
一个打扮干练秘书上前询问,“薇薇安总裁,要不要提前通知桂月观,让他们开门迎接。”
薇薇安面皮一抽,连忙拒绝,“不用,还有,在中国叫我常总。”
“好的常总。”
幸好是临时起意,真要提前说到桂月观参观,让观里人开门洒水迎接。
想到姥爷那手段,这群人都得被他一个个踢下山。
“常思雪,还是你聪明,提前换了平底鞋,我这穿高跟鞋呢。”常九载的儿媳妇跟她打着招呼。
想起当年走上道观,那时候可没有这么好的路,能让车直通山脚下。
自己不到四岁,一步步跟爸爸爬上来的。
常九安在部队没时间,常静彤还在华尔街开会,常九载现在带学生在安阳殷墟商王陵做考古勘查。
车上这一批都是孙子辈的后代,除了于丽丽在鹏城谈合作,剩下的人基本都来了。
拿苕帚扫地的小道童拱手,“福生无量天尊,各位施主,今日观内不上香。”
“我们找人,你们观主是我爷爷。”常九载的儿媳妇叽里呱啦说着。
常红鱼的小儿子赶忙上前,“谦和,我们来看无花道人。”
小道童认得他,“哦,是你啊,你们来拜访守心太师祖,随我来吧。”
常思雪有点后悔叫这个女人跟来,话痨一样,一路上问东问西,还抱怨脚跟疼。
“思雪,守心是爷爷,无花道人是谁?”
“守心是法名,随山派守字辈,无花道人是道号,我们一般这称呼爷爷的道号。”
谦和带路,另一个小道童默默扫地,没有一点看热闹的心思。
大门紧闭,一旁小门半敞着,不等秘书说话,常思雪推开小门进去。
谦和领着大家穿廊过门来到后院。
一方小池塘,引了山上的泉水过来,几棵野树在春天里吐绿绽蕊。
最引人注意是一栋占了三分之一后院的木房子,全部一米直径的大木头堆砌而成,上面用芦草铺了房顶。
六米多高,十几米宽,进深快十米,粗犷又震撼,外面的树皮都没处理,上面长着青苔和蘑菇。
这哪里是小木屋,做个后殿都没问题。
谦和走到房前,“太师祖,您俗世后辈来看望您。”
“让他们进来。”声音中气十足,如晨钟回荡,哪里像一个八十岁的老人。
掀开芦苇帘子,房子东侧是大玻璃窗,棚顶也开了玻璃窗,阳光泼洒在木板上,十几米进深也感觉不到幽暗和压抑。
一百多平米的大单间,除了木板上几个蒲团,只有一张三米长两米宽的巨型罗汉床,两个两米高一米宽的大柜子。
房间深处,一个面色红润,皓首白眉的老者,穿着道袍芒鞋,在地上打坐。
身后是一个长供桌,由低到高三层摆放着牌位,供桌后面墙上挂着三清神像。
谦和打开柜子拿出十几个蒲团分给大家,最爱抱怨的儿媳妇也收了声。
“姥爷,我常思雪。”
常思雪先开口,不然姥爷不会搭理她。
“我知道你,你太姥姥过世的时候来过,一晃三十年了。”
“姥爷,您记性真好,这是我双胞胎儿子,带过来给您看看。”
“称我无花道人,那么多孙子外孙子,我记不住。”
其他人微微挑眉,得,老爷子又开始不讲理。
碰上他心情不好,谁来都得挨呲儿,上次大伯常九安来了,常威照骂不误。
满头银短发的常红鱼带着谦和,端着茶点进来,分给这群孩子。
走到常威跟前,“爸,小雪女儿三十年回来一趟,你给个好脸。”
常威站起身走到另一个柜子,打开门是一个大冰箱,里面摆满了饮料,零食。
常威拿出冰可乐灌了两口,对着常红鱼嚷嚷,“告诉你开门小心着点,你非要端托盘进来,把我的猫放跑了,一上午了都没回来。”
大家明白了,老爷子因为养的猫跑了生气呢,赶上这寸劲儿。
常红鱼哄着他,“爸,怪我腿脚慢喽,您别生气,小心血压。”
常威瞪起白色眉毛,“我身体好着呢,天天早上一柱擎天。”
这下所有人都绷不住了,宽敞的房子里,各种嘻嘻嘻,嘎嘎嘎,咯咯咯笑声。
老祖宗太没正形了,当这么多人说这话。
小鱼嗔怪喊了一句,“爸,当那么多孩子,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常思雪的两个儿子跑过来,“太姥爷,你是老神仙吗?你会飞吗?”
“老祖宗,你为什么不留胡子啊,神仙不都是白胡子到胸口吗?”
常威没搭理这两个皮猴子,七岁八岁讨狗嫌,常九安和常九载,这么大的时候被他打多少次了,棒梗当年都被他抽过嘴巴子。
为什么不留胡子?他又不需要打造品牌形象忽悠人,留胡子吃东西多麻烦,别人能帮你洗头,还能帮你洗胡子?
“太姥爷,我也要喝可乐。”
“我也要,我也要。”
“想喝啊?”常威轻轻摇晃手里的易拉罐。
两个小家伙一起点头,妈妈还说太姥爷脾气不好,这老头还不错呢。
“想喝回家喝去。”
两个小孩很有教养,没有发脾气,委屈找妈妈告状。
“你们都过来干吗?闹哄哄的一群人,钱和公司都分给你们父母,还想过来打秋风?一群吸血鬼。”
常威无差别攻击,骂得大家脸色都不好看。
现在知道,为什么父母不愿意过来,大老远上门找挨骂,谁也不舒服。
孙媳妇换上绽放的笑容,“爷爷,您看道观里还缺啥?我让您孙子配上,他今天刚当上年级主任,忙着开会。”
常威看着她呵呵一笑,“我十七岁当副科,二十三岁副处级书记,三十岁副厅,所有的家业都是我一拳一脚打出来的,我这一生,如履薄冰,用得着你们孝敬我。”
“你们拿我给的钱,到我这里炫耀,以后都别来了,你们爹妈把我老底都掏空了,没好处给你们,一趟趟不死心跑过来,要出家当道士吗?”
常思雪拉着两个儿子磕头,一群人磕完头后面色不虞地走了。
孙媳妇走出房子开始抱怨,什么老糊涂,脑子不清楚,脾气古怪之类的。
刚走到池塘边,啪一声响,‘哎哟’,‘扑通’一声。
常九载的那个儿媳妇栽进池塘里,其他人赶紧拉她出来。
屋里传出常威的咆哮,“谁再敢背后骂我,我去揍你爹。”
一群人夹着湿漉漉的女人,狼奔豕突。
“爸,那是你孙媳妇,你也捉弄。”常红鱼不用猜也知道是常威干的。
常威喝完可乐,把易拉罐扔垃圾篓里,瞪大着眼睛,“哼,一个娘们嘴巴不修德,敢背后骂我,以为我老了听不见,没打掉她牙齿,还是亲戚的份上。当年许文东背后跟我哼哼,被我一石子打倒摔掉两颗牙。”
“八百年前的事儿你还记得,奶奶说的没错,你就是记仇。”
常红鱼已经72岁,老伴于敏刚前年走的,她就搬到桂月观陪着父亲。
这边唠唠叨叨数落父亲,那边常威表情专注地拌猫粮,生鸡蛋猫罐头钙片鱼油鸭肝,加了一堆东西。
敲了敲食盆,一条白狗窜进来,这是谦和养的狗,总过来跟猫抢吃的。
“告诉小花回来吃饭。”常威扔给它两块冻干肉当报酬。
狗很认真点点头,叼着冻干走了。
“爸,那猫你一喊就回来,非要今天借着猫丢了,当面让他们下不来台?”
“子孙多了都是债,我能挣钱,所以留给他们一大笔钱,还有那么多集团公司传给他们,他们儿女孙子还过来哄着我干嘛。不就是想图我手里那点宝贝,我偏不给。”
常威伸出一双拳头,“再敢过来逼逼叨叨,一人一拳捶扁他们。”
常红鱼替他们说话,“九安他们三个不是那样人。”
“闺女,你都72了,还活的糊里八涂的,人先有利益,后有情感。如果我是一个退休工人,每个月几千块钱,你看他们一大帮子愿意坐着车爬山来看我吗?他们不是图我家底,就是希望我给他们站台撑腰。”
“如果我身无分文,他们还会来吗?穷人在十字街头,耍十把钢钩,钩不着亲人骨肉。富人在深山老林,抡刀枪棍棒打不散无义的宾朋。我养他们是我当父亲的义务,给他们荣华富贵是我格外的厚爱,他们不能当成理所应当,一个个恨不得趴我身上吸血。”
“没我,九安能借廖家的光当官?小雪能出国留学?小九能那么早评上教授?我邀功了吗?我骄傲了吗?”
常红鱼像小姑娘一样咯咯咯笑起来,“爸,您这嘴碎的毛病,八十岁了还没改呢?这还不算邀功啊,家里人全靠着你才飞黄腾达。”
“嗯,这话不错,我爱听,以后多说点。当初,你就是对我无条件信任,我给你多少我都愿意,再看看现在,谁陪我?什么特么的骨肉亲情,还不如一个我从小养大的闺女。”
常红鱼把房间整理一下,到后面隐藏式卫生间洗洗涮涮,端着盆走出来的时候,常威正在屋子中间走八卦步。
“还有,我不是八十岁,按小花甲记法,六十天算一岁,我马上四百八十岁,再活几十年,赶上彭祖了。”
“爸,你自己耍着玩吧,我去看看中午吃点啥。”
“炸酱面,猪头肉。”
“爸,你都全真派道士,怎么还吃肉?”
“我是教外道士,无门无派,随性自然,返本归真,谁说我不对,下场比划比划,我能一个打十个。”
常红鱼白了一眼,这个活爹,越来越胡闹。
奶奶去世前后那些年,常威脸色阴沉沉的不爱说话。
等到2011年陈琳去世,老爷子头发一夜之间须眉全白,突然转了性子,想吃啥必须马上吃,不给吃就下山揍人。
霍启发去世,就揍霍乐天,还揍许友谅。
许友谅,餐饮集团董事长,六十岁被常威揍个乌眼青。
霍乐天找到许叔叔,两个人一商量,当祖宗供着吧。
七十岁老头把十几个保安摔一地,半个四九城都知道,桂月观有个老道长,脾气不好爱打人。
关键功夫还好,十几个年轻人都被他一人掀翻。
有三代、四代好奇的,要过来拜师,常威给廖京儿子打了一个电话,再让这群大院的兔崽子过来捣乱,他去指挥部揍他。
第二天就偃旗息鼓,再没人过来。
威记专门在山下开个便利店,服务的顾客只有一位,常威老爷子。
每天清晨,按昨晚的菜单送新鲜的青菜和肉类,如果有增加项,一个电话一小时内送达。
常威没装微信,嫌烦,看到红色消息数就想点开,不如不点。
歪躺在巨大的罗汉床上刷短视频,还是前世熟悉的大长腿,拉的门都变形,磨皮磨的脸都小几圈。
没意思。
去年下山想来个足底按摩,问清楚是桂月观老神仙,被老板恭恭敬敬请到屋里喝茶,找他请教风水命运?
岂有此理,明明是消费者,被当成江湖打卦的,狠狠宰了老板五万块块,画了一道黄符。
可惜,常威太有品德,不屑于收美女徒弟修无上大道,不然凭他的实力,可以学黄帝带三千妃子飞升。
一只漂亮的三花猫跳到常威怀里,用脑袋蹭常威下巴。
最后用菊花对着常威,给了猫一巴掌,“谁要闻你屁股,赶紧吃饭去。”
中午谦和端来饭食,常威拈起猪头肉,要喂给小谦和。
小道童吓得连连后退,“太师祖,不行的,上次你给我吃肉被师父发现,罚我对着神像跪了一小时。”
“他不让你吃,我让他跪一小时陪你。”
谦和小道一溜烟跑了,这个太师祖总爱拿自己开玩笑,对师父和师祖又十分不客气,好复杂的一个人。
池塘边那把委托商店买的躺椅还在,委托商店别钢笔的小杜两千年走的,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离人愁。
躺上去晒晒四月的春光,池塘里的锦鲤都是从东跨院池塘迁过来的。
哼哼着:好春光,不如梦一场。
日头偏西,常威泪眼朦胧起来,梦里花姨和陈琳都在骂他,说他对子孙不好。
常威走到花姨和陈琳的坟前,一顿抱怨后,拿着抹布把石碑擦干净。
清理香炉和供果,看了一会上面的照片,背着手走了,走那么多年还托梦骂自己。
女人,真不讲理。
最后一抹夕阳照进木房子里,常威擦着上面的牌位。
第一排:常达之,花宝燕,干爹王权发,岳父陈临济,岳母韩文仪;
第二排:陈琳,常蕤,闵玉山,廖京,廖湘,霍启发,胡香织,宁一子,李来福,岳虹,林森,宋颜,张小娅;
魏师傅,陈五常,阮虎的家人自行安葬,不需要供长明灯,其他人也不配上供桌。
廖湘和常威到最后天人相隔,也只是互生怜惜。
2011年,陈琳走后,子女们都希望他和廖湘相扶到老过日子,两个人都拒绝了。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相知无须相守,惦念一生,知你生死,足矣。
张小娅找到桂月观,见到了常威,看到供桌上的牌位后,也给自己求一个位置。
常威看着白发苍苍的女人,点点头。
老了还这么黏糊,谁让我心软呢。
第三排:于敏刚
都走了,都走了。
走了也好,
常威坐在道观门口门槛上看太阳落山,晚霞满天。
左边谦和,右边那条小白狗,怀里是三花猫。
“太师祖,你说太阳落山后,为什么这么冷?”
“因为你坐在大门口,山里的穿堂风啊,小傻子。”
常威抱着猫走,谦和抓着头皮,拍拍小狗,“小白,太师祖又骂我了。”
4月7日,三月初七。
霍乐然,霍乐天和许友谅来到偏殿。
常威负手而立,身材挺拔,白发及腰,宽袖大袍,飘飘欲仙。
桌子上摆放着,王信心和十二个弟子的牌位,第三排是忠恕。
只有忠诚还活着,目前是桂月观主持。
看着一地的古董老物件,三个人不知道常威又要干啥?
只要别打人就行。
常威回身指着地上的古董,“这些玩意儿,本来想当传家宝,结果商业越做越好,不如捐出去,你们给我捐给国家。”
常威这两天梦到许伍德,罗胖子那些死鬼,索性把当初收集的古董都捐了,包括那座齐主任家弄来的乾隆鎏金八宝座钟。
“常伯伯,您还有什么吩咐。”霍乐然多问了一句。
“以后尊称我无花真人。”
霍乐天还那么顽皮,小时候被常威揍过也不生气,逗着老爷子,“您不是无花道人吗?”
“我今日顿悟大道,所以是无花道人,说了你也不懂。”
看着常威飘然而去,三个人大眼瞪小眼,搞不清这老爷子搞啥呢,这事怎么不让亲儿子来处理,常九载就是考古系的。
给他们处理,还绕一圈,真是脱裤子放屁。
常威站在花姨坟前。
“妈,我是59年4月7日,从另一个地球穿越而来,到今天整整63年,我原名王长卫,一个窝在家里看书玩游戏的宅男,可没有常威这出众的相貌和身高。”
“我借了常威的身子,在四九城挣脱枷锁,铁拳开路,凭本事供养你和姐姐,也给常家留下后代子孙和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我不信有人能做的比我更好,我让你享受到儿孙绕膝尽孝,让你衣食无忧,咱们俩个可以平账了吗?”
“你答不答应也是这个结果,也不知我能不能活过今晚,老天给的,或许要收回,这都是命。”
常威一拳打断坟旁碗口粗的松树,看着拳头自豪道。
“我常威一生,不弱于人。”
常红鱼听到后院轰隆倒塌声,赶忙跑过来,看到被打断的松树,拉长了声,“爸~你又在后院干嘛呢?”
常威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很快对着常红鱼做了一个鬼脸,吐了吐舌头。
“要你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