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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得很快。

窗外的天这样看过去,永远磁青一块,非常平静。

廷尉府外墙后能听见不少小孩的喧笑之声,便像是盆里栽种的种子,等着破土而出。

姜藏月给窗沿上的花木浇了点水。

浇完水索性无事做,便拉开凳子坐下继续调试着手中的熏香,汴京大部分香料都是能找到的,总归是比小镇上多。

屋内燃起淡淡香雾,本是守着她的宝珠靠着墙根不知何时睡了过去,片刻后香雾更浅了些,氤氲却不散。

姜藏月看了一眼安老夫人的院子。

她本就年纪大了,近日更是睡眠不好精神不济,是以时常昏睡。

有时竟连时辰都摸不准了。

主院的婢子只能加重点燃的熏香,这才能让安老夫人安稳这一夜。

后半夜下起了雨,总归叫人心思多了些,看着窗沿上的花木,姜藏月垂眸。

在豆芽巷她看着庭芜种菜的动作那样熟练,看着那些生机勃勃的苗种,总是能勾起一些太过久远的回忆。

她很小的时候以为在四门这一生也就只有一成不变,但没曾想也会有毫无办法的一天。

而那一天以有人丢了命为代价。

那是她出的第五个任务,彼时离开那个寨子不算太久。

那个妇人叫兰娘。

第五个任务她伪装成走丢的孩子,在兰娘的小院里暂时落脚,以便对付隔壁府上的人。

因身世编得太过凄惨,总是叫兰娘瞧着她的目光极为心疼,将家中好吃的毫不吝啬都拿出来给她,也就是在兰娘的小院,她学会了种菜。

她开始分得清什么是黄瓜种子和南瓜种子。

兰娘是个很勤快的人,她的小院菜地总是有吃不完的小菜。

于是她跟着兰娘下地,从播种到萌芽,从插杆到收获忙得脚不沾地,原来人忙碌起来是真的能忘记很多难过的事情。

兰娘总说小菜是种来自己吃的,便不曾打药,唯独她瞧着小菜上坑坑洼洼的虫眼忍不住三番五次偷摸上田里捉虫。

这番行为总是惹得兰娘哭笑不得,笑着说她是个实心眼的傻孩子。

隔壁府上一两个月来一直没有动静,姜藏月也就一直在小院待着。兰娘还专门为她开辟了一块她的小菜园。

不过她种下的小菜总是歪歪扭扭,长得潦草不说还没活下来几颗,她想着大约她这样的人种什么是活不成什么的。

之后姜藏月将菜地里不成活的苗种干脆拔了。

再后来听着兰娘细心教她种菜,她更是知道什么季节该种什么菜,百姓可不就是靠着天儿吃饭,天儿好收成就好,天儿不好雨水多了菜就全部烂在地里了。

姜藏月闻言更上心了,一些不适合种在低洼地带的苗种她就移栽到更高的地势去。

她会陪着兰娘上街卖菜,学着兰娘吆喝,跟街坊邻居也说得上两句话。

那时候她过了好一段平静的日子。

汲汲营营的日子总算是有了收成,她搭的架子下有了十几条黄瓜,个个跟她手臂粗细相似,很是喜人。

姜藏月将摘下的第一个瓜给了兰娘。

那是架子上最大的一个瓜,又脆又清甜,姜藏月高兴了好久,她也不是种不好菜。

“兰娘,黄瓜种过之后,下一次种什么?好吃吗?”

她更感兴趣下一次地里会种上什么样的菜,她现在能种好了,也不会帮倒忙。

足足一箩筐的瓜,卖了不少钱。

日子就这样一日一日安稳过下去。

白日里她跟着兰娘挽起裤腿在院中种菜,去溪边捉鱼,捉来的鱼炖上小菜就着微弱烛光也能吃得满足。

她想着隔壁府上没有动静,是不是这个任务就这么算了,若是这么算了,她也好寻时机跟兰娘好好告个别。

兰娘在一旁给她缝着挂坏的衣裳,忍俊不禁看着她。

“小小年纪怎么整日愁眉苦脸的。”

姜藏月摇摇头:“没有。”

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跟一个人好好告别。

便如当初的家人一般。

可又一日傍晚她帮着生病的兰娘去街上卖菜回来后,只看见被踩得惨不忍睹的菜园。

她下意识摸出许久不用的弯刀,径直看向隔壁府上,隔壁府上只剩一个倒在地上哑声大笑的男人。

她的刀子将人捅得浑身是血,后者嗬嗬几声喘息剧烈。

姜藏月死死拽住他的衣襟,盯着他:“兰娘呢?”

“一个山野妇人......”

男人转动着眼珠还在笑:“我就知道四门怎么可能会放弃任务呢......不过是在迷惑我的视线,即便不是你......也该是旁人接手......既如此能拖下水一个是一个......”他骤然放声大笑。

姜藏月脸色更难看,弯刀被攥得更紧。

兰娘只是无辜的人。

她只想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怎么会牵连到她。

男人意识混淆,恨道:“那山野妇人该给我陪葬。”

“她在哪儿?”

“她也快死了,有本事你去找啊......”

男人目光开始变得浑浊,他用力吞咽着唾沫:“她总归会比我死得更惨啊。”

姜藏月找遍周围没找到兰娘。

初冬的风幽咽刺骨,整整半日。

姜藏月没让这个男人死得痛快,她给他下了药,让他求死不得,她只是想问一句他把兰娘弄到哪里去了,兰娘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可无论她怎么找都找不到她。

徒劳无助。

男人看着她做无用功,即便浑身剧痛还是嗬嗬地笑起来。

他本就是要死的人,他有什么好怕的:“四门的人,也不是个个都狠心绝情。所谓的青衣弯刀也会为一个乡野妇人发疯......”他语气更无力了,接着说:“你以为任务是那么好做的,你看,总会牺牲无数无辜人的性命。”

“今日我死了也不孤单!而你越往前走手上的人命就会越多,你也知道什么是无能为力的滋味了吧?”

姜藏月神色狠戾,抬手掐住他的喉咙:“我再问你一次,人在哪儿?”

男人知道今日必死无疑,反而笑得无赖:“谁知道呢......”

“留着无用的人,早该去死了,青衣弯刀,你找不到她,不然怎么不立刻杀了我呢?”

姜藏月眼中杀意嗜血。

“顾崇之这个狗杂种手上还能带出一个好人?”

她阴郁暴戾的情绪再压抑不住,那张白皙清透的小脸也仿佛完全沉浸在黑暗中。

“那你去死吧。”

男人死了,后半日她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了兰娘。

雨越下越大,连后山竹林里的路都看不清。

姜藏月早就被雨水淋透,脚步也停下来,口中不自觉尝到了铁锈味。

她掀起湿润长睫,似乎透过雨雾天地一切都放慢了。

那个温柔的女人被十几根竹子刺穿,不上不下挂在高空。

她整个人的四肢无力向下垂着,既动不得,血水顺着雨水滴落下来。

再看不见那双带着笑意与她说话的双眼。

所有气息都停滞在这一刻。

雨依旧没停,血水似乎也流干了,竹林的地下有着一把沾染泥土的菜苗。

姜藏月怔怔捡起来。

三个月的相处,漫长吗?

她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没有力气再想这些事了。

兰娘成了囚在冬日暴雨中的最后一株苗种。

风急雨骤的水珠,将她吞没。

朦胧的天,摊开点点磁青的白,少女睫羽上似附上一层薄霜。

那些前程旧事的影子被风雨侵蚀,嵌在荒山的坟墓里。

灯火葳蕤间,似有另一人的呼吸声。

姜藏月推开窗,雨势渐起,有人走进这场未褪色的青绿中,是纪晏霄。

他含笑:“在想什么?”

青年立于窗外,雪衣被几片浅淡的光影交织着,似天光没入雨中,温柔绵长。

姜藏月收回目光打开屋门:“殿下何时也学会立于人窗下。”

宝珠闻了熏香陷入沉睡,是以这意园他来也不会有人发现。

纪晏霄收了伞进屋,开口:“我说过有消息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姜藏月顿了顿,她指的有消息是有长安候府当年不得人知的消息,他从哪里得知的。

“可有信件?”她问。

纪晏霄摇头,开口道:“不好留于人前。”

姜藏月抬眸,语气静静:“所以殿下今夜前来是亲自跟我谈?”

他来找她是谈正事,总不能是在这里说这些有的没的,她没有兴趣也没心情浪费在这些事情上。

她道:“殿下不能在廷尉府留太久。”

纪晏霄温柔勾唇:“一会儿就走。”

“......”

她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照例给他泡了杯茶。

纪晏霄抿了口茶,目光落在她单薄身影上,温润开口:“当年你母亲和哥哥姐姐的确被带进了廷尉府,后有人听见廷尉府传来激烈的争执声。”

姜藏月呼吸一滞,良久后她问:“之后呢?”

“之后廷尉府小佛堂经过好几次修缮。”

“殿下,小佛堂修缮和他们有关?”

“是。”纪晏霄也顿了顿:“小佛堂里听闻是用白玉修筑的栏杆,可那粉末却并不像。”

姜藏月沉默。

她掌心被指甲掐出深深的印记。

单薄身影静静坐在椅子上,夜里的雨势不知不觉小了下来,风声自窗前穿堂而过,不曾见明的天色笼罩着园中湖畔垂柳像是张牙舞爪的鬼,寂静又骇人。

桌案上灯芯飘忽不定,时不时有宝珠呢喃不清的呓语,长夜寂寂,却彷佛只剩下青年最后一句落下的嗓音。

细雨初停的朦胧,似乎将青年的眉眼也敷上一层轻纱。

姜藏月神情更加看不清了。

小佛堂的白玉栏杆和他们有关。

有什么样的关系呢?

“殿下继续。”

姜藏月视线凝结在他眉眼,这才开口:“还是说殿下拿到的是模糊不清的消息。”

“我需要的是清楚确切的消息。”

纪晏霄叹气。

夜风萧萧里,他启唇:“姜姑娘身在廷尉府,那小佛堂唯有你能进。”

姜藏月面前的茶已经冰冷:“殿下若无事可以离开了。”

纪晏霄声音在黑夜里显得有些缥缈:“姜姑娘在今日又见了沈子濯。”

“所以?”

他轻笑一声,语气清浅:“听闻沈公子今日坠河了。”

姜藏月刚抬眸,却又听见他温柔嗓音响起:“这事儿安永丰已经在关注了。”

她自然知道安永丰在关注。

但这黑锅只会背在安妙栗身上,她会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至于借用了纪晏霄的名头,当初他自己说过,可以将他当成一枚棋子,如今她便用了。

青年眉眼永远是带着这样的浅笑,烛光将其修长的身影映衬在地上,瞧着如莲花盛开一般勾人。

窗户大开。

能看见天上弯寒的上弦月,正别在垂柳长枝之间,安宁,静谧。

纪晏霄似很在意她的情绪,又似乎将自己所有情绪都交织在一起,最后问出一句话:“姜姑娘如今对我的态度呢?”

黑夜里陷入寂静。

她与纪晏霄自始至终是合作关系,可又不像单纯的合作关系,姜藏月有时不知用什么样的态度。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那他呢。

她没有时间去想这些。

夜里起了雾,在灯烛里可以看到大片的雾气弥漫开来,衬得少女身姿更是清冷。

姜藏月眼睫颤了又颤,指节微凉,终道:“朋友。”

“朋友?”

姜藏月开口:“殿下是我的朋友。”

“不仅仅是合作。”

她倒是难得解释与正事无关的事情。

纪晏霄为她送过药赠过披风,也没有求她回报什么。

他身上还有她下的蛊却没有分毫怨言。

黑夜里再次响起纪晏霄的温和嗓音:“很好,以后呢?”

姜藏月不明所以:“什么?”

他不由得低笑一声:“没什么。”

她总归还是不懂,也罢,他有的是时间。

在即将离开时,他还是开口:“你说的不错,我得到的是模糊不清的消息。”

姜藏月怔了怔。

青年勾唇:“你入汴京便是一刻也不停歇,长安候府当年覆灭生死一搏无非是识人不清又太急切,你我都是落于困境之人,就不能急功求利。”

“因为急功求利,只会栽跟头。”

他说的是事实,当年的事像是最苦的汤药咽在喉咙里,嚼不碎也吞不下,只能永远盘踞在那里硌着她。

“我求生,你亦求生,你我可要将路走稳才是。”纪晏霄缓声而笑。

沈子濯是草包,不代表沈文瑶和沈丞相都是草包,他们在这汴京卑躬屈膝,沉寂不发无非是与廷尉府一样都在养精蓄锐,暂时被皇权束缚。但只要束缚稍有松懈,这汴京就会陷入无穷无尽的争斗与火海。

姜藏月神色格外平静:“我知道。”

雪色身影逐渐走出屋外,他最后一句一如往常,唇角带笑:“姜姑娘。”

“嗯?”

“我不喜欢沈子濯。”

隐隐叹息逸散在黑夜里,再不见归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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