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一章 孟尝君
夜晚,甘茂难以安枕,在庭院看着天上明月反复思索。看来,自己日后要做逃国之臣了。虽说此等事自春秋以来屡见不鲜,单是那个犀首公孙衍,就先后在好多个国家任职,反倒是名望越来越高。但甘茂明白,大凡如犀首那样的逃国名士,多半是因为大材小用而走,走得理直气壮,自然是口碑不差,他国重用也会毫无忌讳。
然而,像他这种做了丞相上将军还要逃国的权臣名士,却是少而又少,战国以来,也只有一个吴起而已。但吴起却是一个特例,他文可安邦治国,武可开疆拓土,出走楚国后依旧是令尹这样的权臣。数年变法使楚国强盛,率军大败中原诸侯而使楚国威慑天下。如此千古难逢的大才能臣,纵然逃国,各国也视若珍宝。
甘茂在吴起面前,简直不值一提,自然不敢与吴起相比,既没有治国业绩,又没有征伐大功。吴起于公元前389年在阴晋之战中以五万击败秦国五十万大军,这是中国历史上以少胜多的巅峰之战,能与之相比的只有孙武的柏举之战(3万破20万)、项羽的巨鹿之战(5万破40万)和彭城之战(3万破56万)、韩信的井陉之战(3万破20万)、刘秀的昆阳之战(1.7万破42万)、张辽的逍遥津之战(800破10万)、李世民的虎牢关之战(3500破10万)、完颜陈和尚的大昌原之战(400破8000)……
对苏秦折节相求,也实在是无可奈何也。苏秦似乎愿意帮他脱困,然看苏秦样子,似期待他必须有所回报。甘茂也清楚,苏秦此等人物,绝不是几样珍宝所能回报的。他甘茂必须辅助苏秦建功立业,甚至成为他手中的工具。甘茂很不甘心,仔细思考着究竟自己在何处安身,反复琢磨却仍是心乱如麻,理不出个头绪,不知不觉间天已亮了。
次日巳时,仆从前来禀报道:“孟尝君闻公入齐,欲与公见面一叙。傍晚时分,相府会派人来接公前往。”
甘茂在大厅内来回踱步,仔细揣摩这件事的意味。甘茂早已派出秘密斥候打探过齐国内情,了解到齐国的几个老臣都反对孟尝君为相,经常在齐王面前发表谗言,理由是孟尝君不善治国理政。众口铄金,即便孟尝君的能力有目共睹,但年迈昏聩的齐王也开始冷落了他。近些时间,孟尝君经常回薛邑封地带着一班门客终日狩猎校武。
甘茂据此推测,无论真相如何,但孟尝君确实是个炙手可热的权臣,他与苏秦休戚与共,交谊深厚,此两人同盟,又必是以孟尝君为主导,唯一的缺憾他是没有军权。而齐国的军权自田忌孙膑之后,历来都是国君亲掌,上将军匡章只是战时带兵打仗而已,对国政没有什么影响力。
如此一个孟尝君,为何要在公事法度之外见他?按照齐国法度,使节来往,由执掌邦交的大臣处置,大事不决,可报丞相或国君。苏秦目下是邦交大臣,已与自己晤面,也知道了自己的处境,在没有妥当谋划之前,苏秦当不会将自己直接推给孟尝君。看境况,只能是夷射报给了孟尝君,而孟尝君自己决意要私下会晤甘茂。
思忖良久,甘茂心中一亮,顿时有了谋划。
屋顶的一片晚霞刚刚消逝,相府的轺车辚辚驶到了驿馆门前。驿丞一见,赶紧喊道:“孟尝君轺车到!有请特使大人上车!”
甘茂满脸微笑,从容地来到了门口,赏赐了驿丞一个金饼,带了两个护卫骑士来到轺车前。只见一辆锃亮的青铜轺车停在马场中央,车厢宽大,伞盖有六尺有余,四匹一色的白色骏马正昂首嘶鸣,很有活力。
“上将军,相国让我前来相迎,请!”迎客吏说道。
一看如此车马,甘茂便知孟尝君仍然将自己做秦国丞相礼遇,心中一热,面上却只拱手淡淡笑道:“多谢诸侯主客。”
甘茂跨上了宽大舒适的轺车,手扶伞盖,脚下轻轻一点。迎客吏一抖马缰,四匹骏马同时出蹄,走马的“踏踏”之声随即传来。
轺车始终行驶在没有车马行人的僻静小巷,拐得几个弯子,进了一条幽深的石板街,来到一座石砌门楼前停了下来。门前没有甲士,也没有车马场,只有一盏无字风灯孤零零地挂在门廊下。夷射跳下车拱手道:“上将军请。”便伸手来扶。
甘茂自然不会教他扶着,利落下车问了一句:“孟尝君府邸如此简朴?”夷射笑道:“这是孟尝君别居,等闲人来不得也。”
进入茅亭,没有风灯,一片月光遍洒湖中斜照亭下,倒是另一番清幽。甘茂笑道:“素闻孟尝君豪气盖天,不想却有此番雅致。”
孟尝君一指石案两只大爵笑道:“雅致不敢当,此处饮酒方便而已,请。”
甘茂在阔大的石案前席地而坐,只一瞥,见月光阴影里满当当码起了两层红木酒桶,不禁惊讶笑道:“孟尝君果然英雄海量,甘茂难以奉陪也。”
孟尝君大笑道:“论酒,你确是没此资格。这堆酒桶,是当年我与张仪一夜喝光的,留下,只做个念想了。”说罢喟然一叹,“英雄豪杰如张仪者,此生难求也!”
听罢甘茂不禁默然,张仪苏秦纵横天下,一个豪饮惊人,一个烈酒不沾,却都一般的英雄气度,无论为敌为友,都与孟尝君这天下第一豪客结下了生死之交。心念及此,甘茂一声感慨长叹:“然也!张仪明与六国为敌,却是邦交无私情,交友不失节,英风凛凛,赢得敌手尊之敬之。此等本领,甘茂实在是望尘莫及也。”
孟尝君笑道:“公有此论,尚算明睿。田文便不计较你这个张仪政敌了,来,先饮一爵!”也不看甘茂,径自汩汩饮尽,酒爵“当”的一声摔到石案上,收敛了笑容,“公有何教我?”
甘茂放下铜爵拱手道:“锁秦、灭宋、做中原霸主,是否入得相国法眼?”
孟尝君顿时目光炯炯:“三宗大事,公有何策?”
甘茂悠然一笑:“纵有长策,亦无立锥之地,令人汗颜也。”孟尝君爽朗大笑:“公若能助我完成这三件大事,何愁一锥之地?”
甘茂立即跟上:“天下皆知,孟尝君一诺千金,在下先行谢过。”
孟尝君却不笑了:“直面义士,田文自是一诺千金。公为策士,以策换地,却是不同。”
甘茂拍案道:“好个以策换地,孟尝君果然爽利。甘茂亦问心无愧了。”说罢从大袖皮袋中拿出一卷羊皮纸递过,“此乃甘茂谋划大要,请君评点。”
孟尝君接过羊皮纸卷,哗地打开,就着月光瞄得片刻,不禁微微一笑:“这锁秦一策,还需公说明一二。”
甘茂一听,心知自己的谋划已经得到了孟尝君认可,顿时大感宽慰,站起来舒展一番腰身,在月光下一边踱步一边侃侃而谈,说明了秦国的朝野情势、权力执掌与当下的种种困境,一口气说了大半个时辰。
“以公之见,当下是锁秦良机?”孟尝君径自饮了一爵。
“此时正是主少国疑,太后秉政,外戚当国,正是上层对下面控制力最差的时候,此时不对付秦国,待他们控制住了朝廷,实力坐大起来,对付他们就难了。”
“秦国君暗臣弱,良相名将后继无人?”
“正是,张仪、司马错出走,樗里疾老迈不中用了。”甘茂感慨良多,评点之间激动得有些喘息,“秦王秉性柔弱,魏冉刚愎自用,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树敌无数;芈戎嬴显纨绔平庸,只能作为鹰犬而无大智。大军无名将统帅,唯余白氏一干人等掌兵。宣太后纵然精明强干,但其心狠手辣,又是楚人,很难获得老秦世族的支持。”
“我却听说,白起谋勇兼备,颇有大将之才。公不以为然?”
“白起者,卒伍起家也。其人不读兵书,不拜名师,千夫长擢升前军主将,全然因魏冉一力举荐,从未打过任何出彩的大仗,何论大将之才?此等人物战阵杀敌尚可,若率数十万大军决战疆场,必是败军之将也。”
孟尝君默然片刻,站起身来一拱道:“三日之后,请公晋见齐王。”
峨眉月西沉时分,甘茂回到了驿馆,但他难以安枕,独自在庭院转悠。很快天地间一片混沌,甘茂的心中也是一片对前途的迷茫和期待。甘茂仿佛看到了自己刚到咸阳的时候,看到了自己的丞相府,看到了无条件支持他的武王嬴荡,看到了那个目光如炬、杀伐果断的老妇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