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尽头,层层黑影慢慢涌动着。
走在最前方的那个孤魂,此刻身着一身潦草的短褐,干瘦的脸颊上鲜血淋漓,头上破了个大洞,整个身躯摇摇摆摆,走动的时候关节僵硬仿佛木偶。
“做人苦,做鬼魂也同样苦。”
捡骨婆婆轻声说道:
“没有供奉的孤魂野鬼,慢慢会磨灭灵性丧失记忆。不知道往地府去,只会在死去的地方来回徘徊。”
“每年的七月十五,便是他们唯一自由的日子。”
“但灵性磨灭,他们连思考都不会了,自由于他们而言,根本没有用处。”
说到最后语调既轻且上扬,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嘲讽意味。
我惊讶地看过去,却见老太太依旧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手中仍是有条不紊地拿着勺子在摆放好的碗中盛放米粥。
我似有所觉反问道:“那您这米粥……”
“有人供奉,能有香火,就能够滋养他们的魂魄。万一有人想到去地府投胎,又或者还有死前的心愿未完成,我也是给他们一个机会。”
这一刻,我相信捡骨婆婆说的话,因为在她的后背,灿灿的功德金光不是作假。
我想起小莲来,忍不住呢喃:“我以为人死之后,会有鬼差接引。”
捡骨婆婆看了我一眼:“小姑娘,你还年轻,不知道这世上每天要死多少人?”
“比如十六年前天下大旱,倘若每一个死去的都要接引,那三年死去的人,到如今也接引不完。”
我心头一跳。
因为十六年前,我就出生在那样的大旱中。爹娘生下我后天降大雨,雨中那看不清楚身影的年轻道士,就对我的前半辈子做出了预言。
准确来说,他已经看破了我全家的命运。
如今捡骨婆婆突然提到这,是否又有别的意思?
但我再看去时,她却已经稳稳的站在那里,仍旧低头不说话了。
长街的青石板上依次摆放着十碗米粥,当先走过来的孤魂摇摇摆摆正是那头上破个大洞的男人。
他僵硬的端着粥,只凭本能吞吃进去。
一碗粥下肚,他脸上僵滞的神采却陡然生动起来,一双眼左看右看,又恍惚的摸了摸头上仍旧淋漓的血迹,而后抱住了路边的一棵树干:
“好累啊,爹撑不住了。”
“儿啊,别等了,爹从堤坝上掉下来了。”
他念叨着,身体却站在原地团团转,茫茫然如同一只找不着出路的蚂蚁。
然而此时此刻,反复着的只有这句话。
然而阴阳相隔,人鬼不通,无论怎样念叨,他所想做到的,如今都做不到。
而就在这时,捡骨婆婆突然敲了敲大铁锅:
“拿你的魂魄,当我煮粥的柴禾,我帮你寄梦回家去。”
我瞬间转头看着捡骨婆婆!
鬼魂就是鬼魂,怎能当做木材燃料?她这样要求,必定是要烧干这魂魄的灵性和未来!
这与杀人何异?
难怪那样浓厚的功德中,还夹杂着这样冲天的怨气!
“你不是说像这样的孤魂野鬼,灵性早失吗?即使失了灵性,他又怎知这代价付不付得起?”
那碗粥让他的灵性只恢复了一点。
那一点执念贯穿着这魂魄的所有信念,此刻别说是以身作材魂飞魄散,便是再次千刀万剐,恐怕他也会愿意的。
不是因为他的思念有多迫切,而是因为如今的他们浑浑沌沌,根本没有思考能力。
这不是趁人之危,趁火打劫吗?
捡骨婆婆却扭头看着我:
“丫头,那你说,是要他们这样浑浑噩噩痛苦焦灼的魂飞魄散,还是趁有一点灵性时,做自己最想做的事?”
这一瞬间,我也不知该作何回答。
我又想起村中学过一句话:叫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如今的我,也同样不是这些孤魂野鬼,又怎知他们是愿意这样活着?还是为自己的最后一点执念,做出牺牲呢?
下一刻,只见那茫然的来回转悠的鬼魂猛的回头,二后二话不说,直接一头撞上了大铁锅!
这一下无声无息,然而他却在触上铁锅的那一瞬间,身躯迅速凝结而后缩小,最后变成了筷子粗细的一根树枝。
捡骨婆婆俯身将那根树枝捡起来,而后又从包袱中掏出两掌合圆那么一大捆同样的枝条来。
“还不够啊。”
她喃喃念叨着,而后眼神看向这渐渐魂魄多起来的长街。
“我要凑够能烧满满一大锅的柴火,要烧三天三夜。”
我悚然而惊!
这口大铁锅,深度甚至比我的膝盖还高。而它的大小,我两臂合拢也只能拢住一半!
这样一口锅,别说是要熬煮三天三夜,哪怕仅仅将这粥煮开花,单靠这样筷子粗细的树枝,都不知要消耗多少捆来!
再瞧瞧她小心的收好的那捆枝条,恐怕已有百十余根。
而这还是她露出来的一部分,那个大包袱如今可还未完全解开呢!更不知里头又藏了多少。
难怪她身后的黑气这样浓厚。
“那你要怎么完成对方的心愿?”
因是这样的心甘情愿,我连阻止的借口都没有,此刻只能看着这乌泱泱的长街,轻声发问。
捡骨婆婆却笑了笑,明明做了这样的事,她面上却仍是一派和蔼温情。
她拿出一只大碗来,盛满了粥,高高对着月光举下。
然后又将刚才那根枝条在粥中搅了三圈,口中喃喃念诵着:
儿啊,别等了,爹从堤坝上掉下去了。
儿啊,别等了,别从堤坝上掉下去了。
儿啊,别等了,爹从堤坝上掉下去了。”
一圈一遍。
等到第三圈画完,只见那碗香喷喷热乎乎的米粥瞬间腾出一股烟气来。
随后,在半空中徘徊一刻,又迅速冲向了不知名的远方。
“这是他的执念,他心甘情愿的,今夜他就会收到梦,我老婆子说到做到。”
我却呆呆凝望的远方,眼看着捡骨婆婆将那枝条重新收回,而后问道:“真的值得吗?”
只是一个死讯而已。
捡骨婆婆笑了起来,这一刻,她的笑容却显得有些诡谲:
“他不托梦,家人不肯承认他死了,自然也就没有供奉。”
“没有供奉,灵性消失,最终也只能茫然耗光魂魄,烟消云散。”
“可他现在——”我忍不住看着那根枝条。
“是啊,”捡骨婆婆轻声说道。
“现在有供奉了,他收不到了,不过,也了了临终的心愿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