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骑兵的数量实在太多了。这里是他们的主场,是他们的家。男女老幼全员骑马,亦兵亦民。上至六十好几的老汉,下至七八岁的娃娃,全都可以弯弓搭箭,策马上阵。隆隆骑阵奔驰而来,犹如乌云盖地。
卢象升和孙传庭的耳朵里全是马蹄的奔腾,胸膛甚至随着大地传来的震动而发颤。他们初次上阵便是这等大战,方知书本上读来的语句根本无法和现实比拟——文字间的战争读来令人热血沸腾,现实的战争却让人心底发凉。
蒙古骑兵一股脑的朝汉人大军的侧后袭来。虽然有马车围成阵地,可有些农军抵御不住这等强烈的心理冲击,胡乱放枪后哇哇大叫的朝后逃跑。对于这些乱跑的人,督战队会毫不犹豫的进行抓捕,虽然没有当场处死,却会高声宣布取消其享受的所有待遇。
孙传庭握着一杆装填好的火绳枪,努力保护药池里的引火药不要被乱风吹跑。他虽年长些,此刻也感觉口干舌燥,心脏乱跳,额头青筋胀痛,阵阵晕眩。在他身边缩着十几个同样面面相觑的民工,大多是为了赚一份银子才来的,这会不少人已经脸色发白发青。
一个乱跑的农军被督战队拖走,这人一直在挣扎,却在大喊‘官爷,官爷,再让我上阵一次。小的头一回厮杀,鬼迷心窍才乱跑的,莫要记过呀。官爷,求求你让我再上阵,我家老娘还等着我挣钱。我死都不会再跑了。’
被拖走的农军拼死挣脱督战队,大步跑到孙传庭所在的马车前,抱着车轱辘死不送手的喊道:“官爷,求你们别拖我走。我老娘重病,真的等钱用。我要是当了逃兵,我娘就死定了。求你们发发善心,好歹让我挣个抚恤钱。”
这农军一个劲的哀求,督战队的人却不肯放过他,死命要把他拽走。孙传庭听的不忍,开口求情道:“让他在我们这当民工吧,戴罪立功。”
督战队的人也知道这些农军民工都是头回上阵,胆小怯懦是很正常的。这乱跑乱窜的人被立刻押下去关起来,可一般都会再给立功的机会。孙传庭开口,加上这农军恳求,两个督战队的人有了台阶也就放过,只叱骂了一阵便去别处巡视。
戴罪的农军对孙传庭是感恩戴德,不住的道谢。不等他多说几句,一伙人背靠的车厢阵线就传出密集的枪声,砰砰砰的连成一片。
运兵的马车车厢都是特制的,两侧分别开了一条细长的射击孔。一侧开枪,打空的枪械就会从另一侧递出。孙传庭等民工就在车外,他们接过打空的枪,再将装填好的火绳枪递进去。
戴罪的农军显然接受过更多的训练,接过一杆打空的火绳枪就立马开始装填。他不但自己装填,还开口指导其他不甚熟练或者慌张的民工纠正错误,倒是让孙传庭等人的速度快了不少。
砰砰砰的枪声再次响起,吸引孙传庭朝马车外的战场看去。只见外围密密麻麻全是蒙古人的骑兵在乱窜乱喊,他们完全不怕死,不住的朝车队方向发起冲刺。
这些蒙古骑兵根本不知道汉人已经换了打法,还只当对手只有弓箭和长矛。加之他们速度极快,从几十米外冲过来也就几秒的时间,都想着冲破车阵进来厮杀。为了抗击他们这等野蛮的冲击,车厢内的农军火枪手头几轮打的很快,排枪声一响就接连不停。
由于距离近,队形密,每一次枪响,车阵外的蒙古骑兵就要倒下一片。可倒下的蒙古骑兵并没有成为后续同伴的阻碍,他们不亏是马背上长大的民族,轻轻纵马一跃就跳过,继续冲锋。
当蒙古骑兵将距离拉近到三十几米,他们就会开始拉弓吊射,把箭矢抛射上天。数秒之内就会有成百上千的箭矢飞射而来,落向汉人的车阵后。有人倒霉中箭,便要倒在地上哭喊。可外面的蒙古骑兵死伤更多……
孙传庭亲眼看到一名蒙古骑兵被火枪打死,可他后头立马跃出个才十二三岁的蒙古少年。这孩童穿的一身破烂,年岁不大却张开大口哇哇叫喊。他冲前之后双手拉弓射箭,射完之后脚蹬一踩,马匹就很有灵性的转向。这等骑术,汉人骑兵没一个掌握的。
砰砰砰……
又一轮排枪。
射箭的蒙古少年正呼啸离去,却一个趔趄从马背上跌下去。他的马儿跑出十几米就停了回头,在弹丸呼啸的战场上用脑袋顶自己的小主人,企图让那一动不动的少年再次爬起来。直到下一波排枪齐射,连那匹看上去年岁不大的小马也被打死。
“你他娘的发什么傻?”一声爆喝在孙传庭身后响起,督战队的人凌空抽了个鞭花,啪的一声将孙传庭吓的一哆嗦。“这在打仗呢!你当在看把戏啊,快给农军装填弹药。”
孙传庭一哆嗦之后竟然不觉着怕了,却发现车厢内的农军已经打空了预先备好的几支火绳枪。他们这些民工装填又慢,射击频率变慢了许多。
“莫慌,莫慌,那些蒙古人打不过来的。”戴罪的农军自己手脚麻利的装填,同时宽慰身边的民工。孙传庭将一根熄灭的火绳重新点着,装填的同时听着这戴罪农军的话语。这家伙刚刚还慌的乱跑,这会却竟放下一切般有说有笑。
“训练的官爷说过,这些骑兵能射过来的箭矢没几支,叫什么‘火力投送密度不足’,杀不了我们几个人。我们之前跟骑兵合练过,国防军的骑兵都说直接撞过来的是傻子。对付我们这样的车阵得上炮才行。”
戴罪的农军乐呵呵的说着话,一发箭矢就从马车间的空隙穿过来,扎在他的大腿上。当即让他痛的哇哇大叫。
这一喊疼,就有两名医护兵跑过来要把戴罪农军抬下去。可这家伙扭头看了眼伤口,竟然喊道:“别,别,这是骨矢,没伤多重。军规上说了,‘轻伤不下火线’便是三等功。你们莫抬我走,这是老子的功劳。”
两个医护兵看了看伤口,确实没扎多深,连箭头都没没入。他们当场就拔了箭头,用酒精简单消毒清创后再用三角巾包扎止血,这就算完了。战后换药再来看是否需要更多的处理。
戴罪的农军看到这伤口竟然笑哈哈的乐道:“好运,好运,这些狗鞑子没啥好兵器,伤不了咱们的。这是白送老子一个‘三等功’,老子能选去当国防军了,这可是五十亩地呀。我家中老娘有救了。”
看到这么个家伙竟然为受伤而高兴,躲在马车后民工们竟然真的就不紧张了。听到啥‘三等功’,‘国防军’,‘白送五十亩地’,好些人都恨不能是自己被射中了。就这时,农军车阵后忽然响起军官的大喊:“车阵解脱,放开缺口。长矛手,准备突击!”
随着农军能打响的火绳枪在减少,冲杀到农军车阵前的蒙古骑兵越来越多。抛射来的箭矢也逐渐密集,甚至有些胆大包天的骑兵直接冲撞车阵,试图从马车间的空隙跳跃而入。
为了应对敌人骑兵的冲击,农军中披甲的长矛手排成一个个密集的阵势,要从车阵打开的缺口杀了出去,驱赶外头肆无忌惮的蛮子——这缺口一打开,外头的蒙古骑兵集体振奋,一股脑的冲杀过来。
原本乱糟糟的蒙古骑兵瞬息间构成骑队,用令人叹服的精湛骑术在极小的范围内完成转向。至少一两千骑兵就这么不要命的冲了过来。
如此多的骑兵密集冲锋,气势惊人。孙传庭当即被吓的心惊肉跳,下意识就觉着这一波要难以抵挡。可戴罪的农军竟然呵呵大笑道:“炮兵要发达了,那些打炮的做梦都想要碰到这种好事。”
果然,对面密集的骑队刚刚成型,这边打开缺口的车阵后就响起一连串的炮声。农军本身就只装备轻便小炮。既然是小炮,那就干脆用骑炮算了。
此外两个国防军的步兵旅有专门的炮营支援,其配属的骑炮排也被安排来支援配属的农军,于是乎这小小的缺口后头布置了十几门轻型火炮。
骑炮的经典战术便是‘三分钟爆射’,利用其后坐力小的特点一口气倾泻出大量的炮弹。现在面对快速突击的敌方骑兵,他们更是上罐装霰弹,直接对着敌人的脸喷!
轰轰轰的炮声响的惊天动地,孙传庭原本的担心在炮声中化为莫名的亢奋。因为就在他眼前,那些奔驰而来的蒙古骑兵撞上了一堵弹雨之墙,撞的人仰马翻,头破血流。
不得不说那些蒙古蛮子非常的勇敢,或者说完全无知无畏。他们不断的策马冲锋,不断的厮杀叫喊,不断的奋勇向前。没有任何人去组织这等亡命之举,他们完全是自发的来拼上一条性命。
可人命在炮弹面前一文不值。
每一发炮弹射出,密集的骑兵必定有数人被轰的坠马倒地。在他们跌落之前,身体往往已经被四射的弹丸打的血肉纷飞,支离破碎。这等恐怖场景却让车阵后无比担心的民工转为兴奋大喊,众人都为己方有这等强劲的武力感到自豪,典型的‘不明觉厉’!
这等打法更颠覆了孙传庭心中对于战争的一切想象,书中常说‘刀兵相交,血染战袍’,现在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怔怔的站在车阵后,看那炮兵是如何凶狠的蹂躏敌骑。直到火力奇袭打了三分钟,所有火炮的炮管都热的能把药包直接点燃,一切轰鸣方才停下。
而炮兵修整,准备完毕的长矛手们却在军官的高呼下大踏步的列阵而出,目标正是外头已经被炮火轰的七零八落的蒙古骑兵。这正是痛打落水狗的好时机!
孙传庭看到这里,不禁心中豪情万丈——这蒙古铁骑肆虐我北方边境数百年,今日竟然犹如猪狗般被痛宰,我汉人大军竟然强悍至此?这不正是吾辈所愿。能亲见此战,幸甚至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