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了多久,瘫坐在地上的赵听兰才回过神来,周围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只有风吹过树叶时,发出的沙沙声。
赵听兰抬头看向不远处的牙人庄,眼中的恨意愈加明显。
假刑昊苍的手,令她觉得十分眼熟。
再度看向容冬的尸首时,眼神再度柔软了下来,还夹杂着无措和迷茫。
容冬从未说过自己的名字,也从未提起过自己的归处,每逢问起,只会笑着说春华楼就是他的家。
赵听兰将容冬的尸首带了回去,有力气的时候就拖,没力气的时候就坐下来歇一歇,歇下来的时候,赵听兰就会对着容冬的尸首讲她与刑昊苍的过往。
终于,在走了一天一夜后,赵听兰选了一处风景还算不错的地方,亲手安葬了容冬。
满身泥土,头发蓬乱的赵听兰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镇上,特意选了废宅前的那条路,因为那条路上人最少,不会惹人注目。
可经过废宅的时候,却看到一个少年,正从宅子中往外搬运尸首,尸首比少年体型大很多,少年将尸首放在草席上,一点点拖动。
赵听兰认出了这个少年,正是一年前用长发遮眼的那个男孩。
很多大人,甚至官府都不管的宅子,可这个少年的却看不出半分的惧意,明明一年前还是一副慌张的样子,搬运尸首却很镇定。
恰巧一阵风吹过,吹起了少年额前的长发。
少年连忙扔下手中的尸首,将那长发重新遮盖在脸上,到处看了看后,才重新拉起腐臭的尸首,往城外的方向走去。
不知是不是与少年同病相怜,虽只有一瞬,且少年只有一只完好的眼睛,但赵听兰还是很容易便捕捉到了少年眼中的情绪。
坚毅的眼神下,还隐着抹不去的悲伤和恨意。
很快,那片宅子便成了一片废宅,还传出了那间宅子是鬼宅的消息,没有人敢去接近,慢慢的便成了流民的居住地。
赵听兰派人去问过,第一个带头住进那废宅中的人,便是一位不知名的少年。
自何雨晴的尸首与玉龙瀑消失之后,玉龙村的村民们就神神秘秘的,像是在暗中做着什么不想被外人知道的事情一样,不似往日那般好客。
容冬的牺牲,让赵听兰有了与牙人庄做生意的机会,收到的帖子,上面的字迹与刑昊苍的字迹十分相像,还盖有刑家的印戳。
除了刑家庄的房屋形制大改以外,牙人庄还是做着跟以前一样买卖人口的生意,虽没有其他作恶之举,但对待流民的手段却十分严苛、残忍。
大当家的段宏志,稍有人不顺其意,打骂是轻的,狠得话会在人的脸上刻下耻辱的字眼。
刑昊苍从不会这么做。
赵听兰想起,废宅中被刽子手砍掉头的那个少年,额头上也有刻字。
有几次,赵听兰在牙人庄发现了那位遮眼少年的身影,过长的头发挡着脸部,脑袋总是低垂着。
少年是北齐的流民百姓,并非云羌国人。
按理说,即便留在镇上做乞丐,也很难被人无端的送入这牙人庄中,多番进来一定有他自己的打算。
少年脸上的有残疾,很难让人买走倒并不紧要,就怕日子久了,会容易被牙人庄的人留意。
赵听兰决定,暗中帮少年一把。
北齐的流民百姓,就算被人买走,而后再被主人家赶走,也不会像云羌国的百姓一样,被官府送往边境之地。
所以,每次都会从牙人庄的手中买下那位少年,让他在春华楼帮忙做事,然后再随便找个理由,将少年赶走。
五年后,赵听兰年满四十岁时,春华楼又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行业里的各界人士都来为赵听兰庆贺生辰。
赵听兰在院中接待着来春华楼的客人。
“赵娘子,生辰吉乐,万事顺心。”
这声熟悉的声音,令赵听兰的背后升起了一股寒意,容东死去的那一幕,再次浮现在了赵听兰的眼前,令赵听兰的呼吸都停滞了片刻。
赵听兰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转过身去,发现了竟是长滦县的县令严经义。
严经义有礼的对着赵听兰拱手行礼,让手下将准备的贺礼交到赵听兰的手里。
赵听兰微微下蹲,面含微笑颔首,垂眸的瞬间,眼睛快速扫过严经义的手背,而后缓缓起身,伸出手接过了严经义送的贺礼,笑着说道:“严县令您能来,对听兰而言已经是份大礼了,让我这春华楼蓬荜生辉,何用带礼物呀。”
“一码归一码,应该的,赵娘子莫要推辞了。”
“既是严县令的心意,那听兰就好生收下了,严县令快里面请。”
赵听兰将手中的贺礼递给了一旁的小厮,手轻挽上了严经义的手臂,柔声道:“严县令好生心狠。”
“赵娘子这说哪的话。”
“您自己说说,您都多久不来我这地了,听兰还以为哪里做的不好,让您心生嫌弃了呢。”
闻言,严经义开怀的笑了笑,拍着赵听兰的手说道:“公事繁忙,再说我这不是来了吗?”
“以后您可得常来才行。”
“好好好,一定常来,常来。”
经过长达几年,多次的与他接触,通过对比假刑昊苍与严经义手背上的褐斑位置,还有说话走路的形态。
赵听兰终于可以断定,假刑昊苍就是严经义。
直到两年前,赵听兰听闻玉龙村的村民在打听,谁家有刚死去的姑娘,想要给自己家的死去的儿子用作冥婚。
这十余年里,玉龙村一直神神秘秘的,赵听兰也没有放弃打探玉龙村的消息。
借助给春华楼采办东西的时机,赵听兰听玉龙村邻村的村民们说,玉龙村每隔两年六月初六的子时,会响起一阵锣鼓声。
六月初六是河神祭,多地对河神有信仰,都会在晚上举办祭祀庆典,所以并不奇怪,但一般都是在当天的晚上,很少有在子时一到就祭祀的。
赵听兰记得很清楚,何雨晴去世的那天就是六月初六。
眼下,又快到六月初六了。
虽然玉龙村对外说,何雨晴的父母是受不了何雨晴溺亡而搬离了玉龙村,但通过容冬回来说的,何家二老是被一群强盗乱刀砍死。
赵听兰还是更相信容冬告诉她的。
不过,这些年一直在想办法证明严经义的身份,玉龙村那边关注较少。
想来十余年前何雨晴在玉龙村溺水而亡,尸骨下落不明一事,一定没那么简单,而且跟废宅一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严经义必定牵扯在这其中。
赵听兰没有能力推断出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有一件事,赵听兰是清楚的。
若没有官府的人从中帮衬,这事断不会如此容易销声匿迹。
自己现在跟严经义关联颇深,若自己去查一定会被严经义所怀疑,借此机会,赵听兰决定换一种办法接近玉龙村。
赵听兰的眼神中满是愧疚之色,看向苏璃所在的房间。
苏璃的病情越发严重,其实只靠孙婉儿手中的钱是完全不够的,每次大夫都会来赵听兰这里拿余下的钱。
所以赵听兰知道,苏璃没有多少时日了。
于是,在苏璃还没咽气的时候,赵听兰便将春华楼有女子刚死去的事情传了出去,果然玉龙村的村民,很快就找上了门,在苏璃咽气之后,就将苏璃的尸首带走了。
事情本该顺利的向下推进的,可好景不长,北齐皇帝萧景峥,不顾两国的之间的和谈盟约,再度攻打云羌国,致使这小小的州庆镇更加的民不聊生,尸横遍野。
春华楼也渐渐的冷清下来。
十余年前的那场战争,已经让云羌和北齐边境的大量村民,变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民,说不准这州庆镇的百姓也快变成无家可归的流民了。
这场战争足足持续了一年多,终于在新春之际,云羌国战败,云羌皇室南荣一氏,自缢于寝殿之中。
年仅二十一岁的云羌国太子南荣忆,因不堪折辱,死在了临南王府的熊熊大火之中。
之后,北齐三皇子萧以祸便大病了一场,好了以后,便请求父皇将临南一地作为封地赐于自己,成为了临南王。
赵听兰看着天空中飘下来的雪花,伸出手接在掌心之中,看着雪花在手中融化,赵听兰的视线也跟着模糊了。
自上一场北齐和云羌国之战,已经过去整整十三年了,如今的她也已然年华老去,韶华不在。
还记得自己与刑昊苍第一次面对面交谈时,才不过十六岁。
不知不觉间,四十七岁的她,竟比刑昊苍还要大了。
战争过后半年的时间,春华楼又渐渐热闹起来,就在赵听兰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去解决这一切,也无法与官府抗衡,认清这个事实的赵听兰,心里越发的悲凉,一度想要了此残生。
偶然间,一个名字传入了赵听兰的耳中。
姜怜安。
一缕青烟起,断尽天下不平事。
听闻他不畏权贵,只论于心,江湖上人人称赞。
只要有冤情,就可以燃放一缕青色的信烟,若他看到,定然会赶过去。
这句话,成功的让赵听兰的心里再度燃起了一丝希望。
是啊,她办不成的事,或许他姜怜安可以办到,她可以想办法将姜怜安引至玉龙村,并且将姜怜安的事情传播了出去,让那位废宅中的少年也可以知道此事。
说实话,赵听兰并不知道那姜怜安会不会去,也只是抱有一线希望,暗中推进着自己所能做的一切。
但……
她却更没想到生了病的孙婉儿趁人不注意,带着行李逃离了春华楼。
赵听兰派人出去寻找孙婉儿的踪迹,也未能寻到。
在玉龙村再度举办河神祭前的一个月,严经义卸任,新任县令李微生调任回乡上任,不过一直没有在众人的视野中露面,行迹不明。
赵听兰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便让小厮去打探,玉龙村是否还需要年轻女子的尸首,不过打听回来的消息,却是玉龙村没有年轻男子需要冥婚作配。
赵听兰虽不解,但计划仍要向下推行。
赵听兰本想在玉龙村河神祭的前一天,自己去玉龙村的附近燃放信烟,但信烟却在三天前就已经燃起了。
那直直向上的青烟,即便在春华楼里也看得见,而方向正是玉龙村。
李微生自从上任就未曾在镇上露面,难道会是李微生吗?
但只要有人升烟,就说明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其他的人也在坚守,当年的事情就有大白于天下的可能。
不过,赵听兰并不知道,点燃信烟的人正是孙婉儿。
八天后,玉龙村的案子了结,让人唏嘘不已,凶手竟是那与何雨晴有过情缘,也是那新上任的县令李微生。
可让众人更惊叹的是李微生并不是李微生,是假李微生下毒想害何家一家在先,而后段宏志带人找上门,乱刀砍死了何家二老。
假李微生自知罪无可赦,自己抱着何雨晴的尸首,死在了他为何雨晴所盖的红珠庙中。
那一晚,火光烛天,即便是玉龙村外的人也看得见。
新嫁娘消失一案,过去十二年终得以查明,赵听兰心中希望的火苗越来越旺了,若是顺利,下一个要引姜怜安去的地方便是牙人庄。
消息已经放出去了,那名少年应该也会有所行动。
若那名少年没有行动,但她自己也不能错过姜怜安还在长滦县的机会,赵听兰将视线放到了提前写好的四封信件上。
三天后的清晨,废宅中的角落里出现了一名少年的枯骨,燃起了一缕青烟,而赵听兰也在第二天晚上,以刑庄主的名义,将信件寄了出去。
去到那里,赵听兰才发现严经义已死的事实,也借姜怜安的推断,了解到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每个人都为了自己心中所执,努力着,痛苦着,而又期盼着。
石鹏和孙婉儿,即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的决然,赵听兰才知道自己做的实在是太少了。
通过牙人庄的短暂接触,赵听兰知道姜怜安是心思细腻的聪慧之人,所以在回来后,便做好了姜怜安会找上自己的准备。
果然,姜怜安真的来了。
赵听兰坐在窗边,嘴角扬起一抹笑意,释然的笑了。
时隔十三年,赵听兰再度穿上了那身紫色的衣衫,施以粉黛,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笑容明艳,仪态大方,一出场便是惊艳众人的存在。
若不仔细看,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大腿边上那几个细微的小洞。
直到在屋中,姜怜安将自己所想的推断一一说出,赵听兰看着那幅挂了二十年的兰花图,轻抚着那浓浓的一笔,心中第一次如此透彻清明。
赵听兰明白,自己终于可以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