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边坐着的两位男子见他如此气势,吓得忙起身离开。很快便有伙计来将那临窗的桌面收拾干净,给他们换上干净碗筷杯碟,沏上新茶。
阿七坐在窗边,拈着茶杯,望着窗外的景致,并不看那些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男男女女。
哥,那什么醉鱼很好吃吗?想想我都流口水了。
谢枳挨在谢淮南身边,完全没注意到她身后慢慢走来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那女人一袭青烟罗衣,明眸皓齿,烈焰红唇。她身上散发出淡淡香气,似乎能迷醉人心,那是一种混合着茉莉与玫瑰的馥郁芬芳,宛如初春夜晚的微风,轻轻拂过。女人步态优雅且从容地走了过来,她的每一步都似乎是精心排练过的舞蹈,婀娜多姿,还不失端庄。
谢枳正窝在谢淮南身侧,与他低声说些什么,那美丽的女人已经走到了他们的身后。直到她轻轻咳嗽了一声,小丫头才猛地转过身来。看到眼前的女人,连阿七都不禁愣住了。这个女人体量修长,看着瘦弱却又不失高大。在她面前,阿七却宛如未长大的小女孩。原来南方女子竟也有如此体格的。阿七惊异不已。而那女人一双如丝媚眼却如蛛网一般地粘在她身上。她似乎对自己很感兴趣。阿七看了她一眼,放下茶杯,微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阿南,好久不见,甚是想念啊!
那女人朝谢淮南优雅地伸出双臂,一双玉似的臂膀蛇一般地将他揽住在怀。她的声音如同天籁般动听。
老板娘,久违了。
谢淮南微微一笑,礼貌性地回应道,轻轻地抱了她,然后松开。
老板娘一把松开他,幽凉目光在他脸上如水一般地流转。
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日夜里才到,这不今天就来找了你了嘛!
谢淮南向那女人引荐了阿七和他弟妹,然后便如话家常一般,你一言,我一语极热络地聊起来。
有伙计看到老板娘竟亲自待客,早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漂亮的老板娘请谢淮南点菜,他倒也不客气,便道:
来一个你们的招牌菜,醉鱼唱晚、香煎芙蓉蛋、红烧乳鸽、香煎酿豆腐、烤乳猪、八珍七宝饭,先给他们每人上一道椰汁冰糖燕窝、稍候有朋友要来共进晚餐,待贺先生来了,再上其他菜。
唉,还以为是专程来看我的,原来只是来吃饭的。
老板似笑非笑地望着阿七,神态极玩味。
这位姑娘真是惊为天人,是公子的意中人?
这女人还真是什么都敢说,阿七正喝着茶,差点将茶水喷在对面坐着的谢环身上。
此时伙计上来给每人端上了一盏椰汁冰糖燕窝,阿七手握汤匙忙不迭地往嘴里扒拉着晶亮的燕窝。谢枳却闷头偷笑不已。
不多时,一小二引着一个看上去不过三十好几的男子上楼来,那人面白微须,体量高大,一条葛巾将一头乌丝绾了个道士髻。一身衣裳青中透着白,是那种浆洗得极旧极旧的颜色,宛若八月间的秋月照在霜草上一般。
谢淮南一见其人忙起身躬身作礼道:
贺先生,您来了。
来人正是有着岭南鬼医圣手之称的贺方回,坊间都传此人医术高明,一身化神的医术能起死人肉白骨。但他脾气又极古怪,油盐不进。生平只好一物,那便是吃。他极爱这雪苑楼的烤乳猪和醉鱼,自己一个人来吃一头猪又似乎不大近人情。但一般人请他,他又不太领情,谢家二公子亲自上门延请又另当别论。
阿七见谢淮南如此恭敬,便也起身对来人礼貌一笑。
贺方回怔然望着这惊为天人的姑娘。他眼中的惊艳如春日的暖阳,明亮而炽热。从未见过如此清雅脱俗的女子,仿佛是天上的仙女误落凡间。这女孩的每一个微笑,每一个动作,都在他的心中荡起了强烈的涟漪。如此佳人,如此佳人!他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很怪异,有些惊奇,有些目眩神迷。
他甚至不等谢淮南介绍,便深深地向阿七鞠了一躬,极诚挚地道:
姑娘真是天生丽质,令人叹为观止。在下贺方回,今日得见姑娘真容,实乃三生有幸。\"
阿七微微一愣,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夸赞,她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她连忙回礼,轻声道:
贺先生过奖了,阿七只是一介平民女子,怎敢妄谈天生丽质?倒是贺先生气宇轩昂,一看便知是非凡之人。
谢淮南看着那两人,心中莫名酸楚,便忙对那一边看戏一般的老板娘道:
阿雪,贺先生已到场,烦请伙计上菜先。
老板娘吟吟笑道:
老娘亲自去厨房催促他们,你们慢坐。
很快那伙计流水一般地将先前谢淮南点的菜一一端上来,最后上桌的是那醉鱼和乳猪。
那红得透亮的烤乳猪,不过两尺见长,鼻子耳朵乃至全身泛着剔透玲珑的光泽。它被穿插在一条二指见宽光洁圆润的木架之上,四只小小的蹄子温婉地蹬着,小尾巴打着柔美的小圈圈。如此完美的食物!谢枳望着那张对着她发出淡淡笑意的猪脸,心里莫名涌出一股恶寒。
为什么……要吃这么小的猪宝宝?
谢枳蹙着眉靠在谢淮南身边,一脸害怕,一脸心疼。
这道烤乳猪的食材不是我们平常家养的小猪啦,是那种特殊的小香猪,它们体型很小很小。北朝贾思勰的 《齐民要术》有记载,这烤乳猪色同琥珀,又类真金,入口则消,壮若凌雪,含浆膏润,特异凡常也。
阿七一边比划着,一边望向那谢枳,柔声道。
伙计将那小小的乳猪用细薄的刀片成一块块的,摆在一只硕大的瓷盘之中。
这位姑娘竟如此广博多识,姑娘对吃食也有研究?
贺方回食指大动,见那女孩谈吐不俗,大为惊诧。
阿七笑靥如花,继续道:
而且,这雪苑楼的老板娘独占着这烤乳猪的秘方,她一天只烤一只乳猪,想吃她这道美味佳肴,可得提前三个月跟她预定!公子定然和这老板娘交情匪浅啊!
姐姐,这些事你如何知晓?你以前来过南国不曾?
谢枳惊愕万分,这些事久居南国的她却从不知晓。
阿七浅浅一笑,目光清澈。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阿七不曾行万里路,却也读过不少书。
傅流云从竹篱子那顺来的那本《武林纪事》中记录了这几十年来江湖各门各派大大小小的琐事。雪苑楼的老板娘陶雪苑来头可不小,她可是大名鼎鼎的千落阁的大小姐。
谢淮南不免多看了那丫头一眼,他倒小瞧了这丫头。转身给那贺方回倒了一杯酒。那碧绿的酒荡漾在亮白的酒盅之中,似一汪小小的湖泊。
贺先生,还请多喝两杯。
贺方回端着酒杯,就着皮酥肉嫩入口奇香的肉片,将那温凉的酒一口饮尽。
好好好啊!美酒美食又有美人在侧,何其快哉!何其快哉!
谢淮南敬了他一杯,二人你来我往不知喝了多少回。
贺方回自斟了一杯,转身望向坐在他身侧的阿七。
贺某观人无算,姑娘酒量必然不浅,姑娘可愿意陪贺某饮一杯否?
阿七只得举起面前的酒杯,浅浅一笑,一口饮尽。
酒过三巡,那贺方回幽幽的目光始终如蛛丝一般粘在阿七阿七身上,像看一件不可多得的杰作。而阿七却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尽管脸上始终带着浅笑,但心中却是散不去的紧张与忐忑。这个人刀子一样的目光盯着她,到底想做什么?
姑娘果真是好酒量,所谓英雄不问出处,巾帼不让须眉。姑娘还请再饮三觞。
说罢,将三只碧绿的杯子推到她面前。
谢淮南不说话,只管埋头吃着菜,一面给身侧的弟妹布菜,却始终不看那阿七一眼。
哥,你那个什么客人好坏,他为什么一直灌姐姐喝酒?
谢枳儿看着阿七将那满满的酒一杯杯喝下双颊酡红已是满眼醉意。
吃你的菜,贺先生不是坏人,他只是难得遇上愿意陪他喝上两杯的人。
谢淮南看着这瘦弱的妹妹,自斟自饮,酒是冷的,苦的,涩的。
阿七脸颊泛着红晕,呼吸越发地急促起来,散发着浓烈的酒气。她慢慢站起来,双手无力地支撑着桌面,眼神迷离。
姐姐,你还好吗?
谢枳看着她醉醺醺的样子,起身去扶她。
我没醉。
她一甩手,差点摔倒,那贺方回忙扶住她,一把握住她的手,温笑道:
姑娘,你醉了。
我没醉。
阿七摇着头,一把甩开那青衣男子,蹒跚地离开饭桌,摇晃着身子,往楼下走去。她其实醉得不行,眼不聚焦,差点滚下楼。
那漂亮的老板娘一把扶住她,一只柔若无骨的手不经意地从她鲜艳如花的脸上滑过。
姑娘,你怎么喝这么多,我扶你去客房好好睡一觉。
陶雪苑搂着那女孩儿的腰,半拉半拖将她带到楼下,在她转身要离去时,却望见那谢淮南树一般冷冷地站在楼梯之上。
你要带她去哪里?
谢淮南缓缓地走下楼来,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她的心坎之上,给她莫大的压力。
陶雪苑停下了脚步,那双能做出烤乳猪醉鱼的手,依然紧紧地环扣着那女孩儿的纤细的腰身。她笑望着谢淮南,眼中闪过一丝雪亮的光。
这位姑娘醉了,我见她一人下楼来,便想着带她去客房休息。你,怎么能让一个喝醉了的姑娘独自下楼来?
陶雪苑嫣然一笑。
那女孩儿伏在陶雪苑温暖的怀里醉态萌发,那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睛斜斜望向那朝她走来的谢淮南。
那人走到陶雪苑面前,目光如刀,那雪亮的眼光在陶雪苑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移到了那女孩儿的脸上。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冷静一些。
人我带走,就不劳烦老板娘了。
谢淮南将人一把拉过,麻袋一般扔在肩上,穿过熙攘的食楼大堂,下了石阶,打开车门,将人扔在马车里。
贺方回酒足饭饱,带着谢环和谢枳下了楼来。
谢淮南下了车,对那贺方回拱手作揖道:
贺先生,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谢楼主客气了,今日贺某要尽兴而归了哈哈。那贺某先行告辞了,明日见。
贺方回仰头大笑,摆摆手,随口吟唱道:
少游醉卧古藤下,谁与愁眉唱一杯。
解作江南断肠句,只今唯有贺方回。
贺方回摇摇摆摆地消失在火树银花之中。
谢淮南拉着弟妹上了马车,打道回府。
哥,那个贺先生是什么人?他就是故意灌姐姐喝酒的。
谢枳坐在车座上,看着身边歪在绣榻上昏然而睡的阿七,扁着嘴极不悦地道。
阿七醉得极厉害,一把拉住谢淮南的衣袖,喃喃自语道:
大魔头,我渴,我要喝水。
谢淮南被她扯着袖子,脸色刹时变得冰块般冷峻。他的眼神中闪烁着冷冷的气息,他用力甩开那只细白的手,声音低沉而沙哑。
松开!
他低声怒吼着。他完全不知自己内心深处的愤怒自何而来,那女孩依然死死地抓住他的袖子,挣扎着探起头酒气醺天地挨着他,胃里一阵翻滚,哇的一声,吐了他一身。
谢淮南怒不可遏,双唇紧闭,一言不发。他的脸色更加阴沉,仿佛要滴出水来。他冷冷地将那女孩推开,慢慢脱下那件污秽不堪的青色锦袍,只看了那个女孩一眼。
哥,她为何叫你大魔头?
谢环两手撑在双膝之上,探头盯着那女孩红若朝霞的脸。那懵懂的眼中充满了好奇和疑惑,他从未见过哥哥如此生气。
她叫的不是我,是别人。
是谁?是……是那个人吗?
谢枳一双乌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马车摇晃着驶进山谷,那小丫头见大哥轻轻地点了点头,一张小脸吓得铁青惨白。
玲珑馆挂满明亮的红色灯笼,熠熠生辉,一改往日的冷清。
马车还未停稳,谢淮南便把那醉猫一般的女孩抱出了马车,进了院门,穿过长廊,入了东院,直奔她的房间,将人扔在卧榻之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阿春阿秋见他神情大不对劲的样子,忙迎上来。
公子,这是怎么了?
阿七姑娘喝醉了,打一桶热水给她沐浴更衣。
阿春阿秋看了彼此一眼,应了声“是”,便领命下去了。
谢淮南坐在案前怔然出神,窗外灯光摇曳,夜色清寒。
她竟和那大魔头……有染!
随手倾了一杯茶,拿在手里,方饮了一口便觉清淡无味。
来人,酒来!
很快一青衣小丫鬟端着酒壶和杯盏上来,谢淮南落寞地喝着苦酒,一杯一杯,很快喝完一整壶酒。
反正,她不过是一味药,他犯不着如此伤心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