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独响者的生命层次距离人类太过遥远,但我们的灵魂又有着和人类近似的框架。”
这是当时约翰·比托用星界之锚控制住李桐洲时,对他说的话。
尽管今日和当初的语意已不相同了,但李桐洲还是对这句话有了一点感悟。
独响者生物层面上已经远远超越了层面的人类,但心灵却似乎比以前更加难以稳定,更加脆弱了。
这体现在镜语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有人更加滥用药物,有的人更加沉迷两性交际,而有的人更加依赖酒精。
人拥有了伟力,创造出来的东西自然也更加宏伟,比如这个看上去仅有薄薄一层的镜面,里面就包含了三百层超级摩天大楼以及几十层宴会厅等的建筑内容,旧时代再奢侈疯狂的帝王也造不出来这种东西,李桐洲那会的科技也不允许人类建造这种结构、层数的建筑。
要知道,如果地球上有三层这样的镜面叠在一起,人类就可以足不出户的跨到外太空,直达上帝的“天听”了。
所以这家“酒店”的名字就叫做圣厅。
这镜面里的有些东西像皇帝的金锄头,需求它们的多是刚刚成为独响者不久的“婴儿”。这些人对自己的特殊认知还不够深切,认为奢侈不过就是酒池肉林,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心想事成。
所有真的有人造出了美酒灌注的池子,里面有美女美男相伴。
实际上,这栋建筑本身就是对独响者的服务之一,对于拥有超人肉体的独响者们,常规的建筑和世间物品都像纸板一样脆弱,而这个镜面里的一切都能够承受他们的力量规格,甚至运营人员还颇为恶趣味地在镜面门口贴上了标签:
“内置有搞不踏的床。”
李桐洲倒是没有什么概念,成为独响者后,他两次亲密行为一次是被动的,一次则在长河之上。
九环都震不塌长河。
圣厅内部还设有无数种针对来自不同时代独响者们的不同风格大厅,有人喜欢朴素的怀旧时代风格其实也无可厚非,而还有更多人喜欢能够取悦自己星躯的环境。
比如,这个叫做赛门的男人是独特星路的九环独响者,成为九环以后,他才有资格摘下为自己的基石扳机命名,他管它叫:“冰河期”
如字面意思代表的那样,赛门喜欢寒冷,所以他选择了满是冰雪的极地作为自己的“包间”
他正处于论证星路是否能跨过神之门槛的重要时期,这个包间就塑造了一个微型的生态,通过控制微生物、阳光反射率、氧气浓度等许多因素控制冰河期。
在这片极寒之中,不需要任何额外的服务,不需要药物或者酒精加持,他只要抱腿坐在冰川上,就能享受满足和安宁。
不过片刻过后,马上就有人打扰了这种安宁。
来者是他创造出来的人工生命,一个由雪组成的雪巨人,它与蓝藻海妖类似,都是神话生物,虽然它比起海妖们的生命层次差了不止一点半点,却也足够胜任管家的工作,此刻它正有事汇报。
它有些呆呆傻傻,道:“有人来了。”
赛门抬起头,同样有些痴傻地道:“谁来了。”
“不,不认识。”
“???”赛门更加傻眼,不知道自己的管家在发什么癫,所幸后面雪巨人慢慢解释道:“他,他带来的人我认识,是,调音叉的,雾月。”
赛门听到雾月的名字,立马从冰面上蹦了起来:“谁,雾月?!”
“快,快去把我那个什么给藏起来,就那个……”赛门嘟囔着,忽然清醒了过来:“不对啊,我最近又没干什么亏心事,也没有藏污染卡。”
马上他又坐了下来,揉了揉迟钝的脑袋:“坏了,又雪盲了。”
他所谓的雪盲并不是雪盲症,而是持续身处超低温环境,无法避免出现的思维迟缓,在对环境的刻意调制之下,这种寒冷甚至会影响他的本体。
赛门打了个响指,冰河期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春暖花开的山河图景。
为圣厅负责场景搭建的星聆绝对是天才人物,能同时满足整个圣厅庞大的用户需求。
就算温度骤升,雪人也没有融化的迹象,也没有变得更聪明,呆呆地道:“她,不是来检查的,是被带来吃饭的。”
他怀疑这个冰疙瘩今天是不是哪里出问题了,又或者说是他的耳朵出问题了。
他道:“我把你造出来一百八十七年,见她哪次来圣厅吃过饭?”
雪人没有回答,默默调出圣厅的“监控画面”,这次轮到赛门陷入沉默,半晌过后,他才扯出足够犯贱的笑容道:“把这玩意发给赫尔,让那把椅子狠狠的嘲讽他。”
画面显示的是圣厅门口,一个男人和女人并肩行走,停至圣厅的镜面前,一扇华丽的门突兀地出现在原地。
李桐洲摸了摸脖后,察觉到了一丝诡异的被窥探感,这并不是错觉,而是圣厅的管理者刻意释放的信号,他们本可以悄无声息地盯住李桐洲,却在探知中混入了一些能够刺痛独响者感官的特质,为的就是告诉来客们,此处全程“录像”。
李桐洲对此有所耳闻,也不会太在乎这种窥探感,不过他瞄了一眼在自己旁边的冰山,想了想,便指了指门上,扯出了话题:“听说这种监控网络到处都是,而且都连着你们调音叉。”
雾月没有搭话,任由那扇门发出的不可见神光扫描过来,扫描李桐洲时花费了一些时间,对雾月则只是一扫而过。
进入门后,来到辉煌的大厅里,窥探感也随之消失,李桐洲不馁地道:“真冷清,新世纪的每个人都藏在隐秘之雾里,有些人甚至从不参与超过五个人的社交活动,这样的他们居然能忍受你们无处不在的监视。”
这话说的直言不讳,雾月却依旧面无表情,两人再次踏入其他镜片时,便来到了今天他订好的包间。
一个荒凉寂寥、坑坑洼洼的星体某个不起眼位置,踩着餐桌椅。
这里最妙的地方在于,尽管从外界凝实这颗类地行星,它显得毫不起眼又极为破落,但只要身处在它的上方,便可以从这个角度望尽漫天的繁星,行星间的尘埃在宇宙光谱的照耀下一动不动,与气体和粒子组成的星云一起,点缀着整个目所能及的世界。
两人落座,这时雾月才缓缓地道:“我大概能知道你从哪个历史分支来。”
“说来听听。”李桐洲笑着道。
“旧地球正历,公元二十世纪后叶或二十一世纪前叶,如果是二十一世纪前叶,你应该早就习惯了这种窥探了,图书馆记载的资料显示,那个时代有很严重的个人隐私泄露问题。”
“是,个人家庭背景、财产情况被数据化,随意贩卖,行为习惯被抓取,然后被归档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数据库里。”李桐洲意味深长地道:“就像你们的‘图书馆’一样。”
“图书馆不是音叉搭建起来的,我们只是双子律法的执行者,而且我们很少有权利去查阅里面关于个人的资料。”
李桐洲不置可否,道:“你们千辛万苦用伟大存在搭建起资料库,却声称自己从来不用?”
“我们会用,只是平常不用。”雾月坦然地道:“双子律法有明确规定,如果你真的看过的话就能知道,把人类拥有的一切整理归档,并将其可视化是防治篡夺者污染最重要的一步。
不仅你正在被监视,我也正被监视,这是一个链条,确保我们某个人脱缰之后会有人对其追责的链条,超脱这之外的独响者只有黑金双子,不,就连她们都要对对方负责,这正是一种对人类文明延续的保护机制。”
李桐洲道:“不管理由多么堂皇,隐私自由永远该是人类的一部分。”
“隐私和自由,是你那个年代才开始被重视起来的词汇,而且也只局限于部分国家,时代不同,人的思想也理应不同。”
雾月陈述事实般道:“像你这种人不应该来镜语,而应该去折港,那儿是人类的第二世界泡,那里才崇尚真正的自由与隐私,去跟那儿的高浓度污染为伍。
而你现在在镜语,你就是要遵守这里的规矩。”
“我被你说服了。”李桐洲目光灼灼,恭维道:“所以我正要跟你坦白。”
“你最好是真的要坦白。”雾月冷漠地道:“如果你想耍我,这就是你喝的最后一杯酒。”
杀意毫不掩饰,李桐洲却毫不在意,给她倒上一杯酒,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要成事,肯定要多说点真话。而且你完全可以听出我说的话是真是假,如果你不满意,你随时杀了我。”
雾月自然不会把这种话当真,她开门见山地便问:“你的长辈是谁?你诞生于哪个世界泡?”
她的提问直戳痛点,而且还在追击:“巨人投影这一扳机是被转化而来,由巨人王庭统一管理的,想要查你,只要查它就好,迟早的事情。”
“如果是那样,你压根就不会来喝这顿酒,你大可蹲在家里,等着信息筛选一轮,然后把我逮起来。”李桐洲却微笑摇头:“我的长辈和诞生之地,是我绝对不会告诉你的事情,哪怕你拿刀架着我的脖子,都不会吐露半点相关信息。
我会告诉你的,只有我自己和那个世界泡的事情。”
雾月接过酒杯,一副愿闻其详的姿态。
这之后,李桐洲才将所谓“异化永恒”世界泡里,他经历过的事情娓娓道来。
雾月绝不是一个好听众,她多数时候倾听别人的故事,都是在敌对情况下,或者说审问的情景下。
听过见过的东西太多,所以她不会对李桐洲讲的故事发出什么感慨,不会问“然后呢”,她只是静静地听着,音叉正在默默共鸣李桐洲的情绪。
很快雾月发现,这个男人提起这些事情时心中泛起了许多情绪,但大抵于说谎时的紧张无关,更多是一种......难以言说的酸楚。
这真的是相当奇妙的体验:在不存在大气层的类地行星上自由呼吸,品着美酒,畅谈自己的遭遇。
曾经的人们想象过这等光景吗?
很快,故事就到了结尾。
“尽管我自己成为独响者的时间都不长,我还是很高兴,我能目睹一个世界泡自然诞生的过程,可惜了,他病入膏肓,我只能……”
“你很在乎他。”雾月难得回应道。
“不,一个酒友罢了。”李桐洲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我只是觉得他和我很像,我期待从他身上看到一些我曾经没有做到的事情。哪怕到最后,我们之间不得不死一个的时候,我其实还是能理解他。”
“酒肉朋友未必无情。”
李桐洲坚持地摇了摇头。
雾月淡淡地道:“你明明知道我能听到你的情绪。”
李桐洲呛了一下,有些难堪,掩饰般揉了揉脸庞,道:“这就是那个故事的全部,你还满意吗?”
“蓝藻海妖才喜欢给故事打分。”雾月道。
“那队独响者在我来之前就已经被篡夺者坑杀了,我对那个世界泡心有不甘,但对镜语绝对问心无愧,我没有被污染,也无意做出任何伤害镜语存在本身的事情,我只想活着,这就是我能告诉你的一切。”
雾月倾听着李桐洲的情绪鼓点,一言不发。
他知道,自己抛出的东西还不够多,这个女人还有着某种更深层的顾虑。
李桐洲思考许久,道破天机:“我没有和任何人勾结,无论是篡夺者还是……界音回廊,祂的事情在我眼里,完全是一团雾。”
足足三分钟后,她才平静地开口:“你认为你杀了他,杀了高山飞语?”
李桐洲一愣,从这个问题里察觉到了诡异之处。
雾月道:“你可以不用为那个世界泡感到不甘了,因为它已经成功孵化,孵化出了一个篡夺者。”
这个消息像惊雷闪进李桐洲的心脏,让他已经破损的核心猛地一鼓,他艰涩又不可置信地道:“不可能,我用星界之锚锚定了他,他不可能进入循环的。”
雾月变出一个金杯,置于桌上,道:“这里面曾经容纳一个完整的篡夺者特性,现在特性不翼而飞,一定有人继承了它,现在的问题是,那个世界泡活着出来的只有你和那个高山飞语,那继承它的,是你还是它?”
李桐洲拳头攥紧,自然不是因为心虚,而是震惊于高山飞语可能还活着这一事实。
雾月道:“如果你杀掉了他,我会夸你做的好,可惜你没能彻底解决这个隐患。到底是个菜鸟,你要学的东西可不止是在我手下撑过三分钟。”
李桐洲霍然抬起头,道:“我见识过他犯下的恶行,如果他还活着,那我一定会再杀他一次。”
雾月微微颔首,便算作听到了他的答复,之后道:
“考核照旧,明天开始,去其中一个远征小队手下,学一学如何与篡夺者对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