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趣趣阁 >  夜与路 >   序章

黎州城虽然算不上什么大城,人丁却十分兴旺。此城背倚黎山,东西又是大片肥沃的平原,粮产极丰。

黎山东西延绵四百余里,像是一堵高墙般,耸立于大卫朝的中原之上。每当暖气南来,都会被此山所阻,在此对流成雨,滋润万物。从黎东原到黎山一线方圆千里,原瑰天碧,山青水秀。奔飞鸟兽又岂能错过如此丰饶之地。

大正河从黎州之南奔流而过,便转向东南,形成一个延绵上百里的河湾。城南的港口码头连出二百余里,停靠的船舶数以千计,若在南岸滩头一览‘九古黎山鬓上霜,三千楼船下碧流’全貌,可说是蔚为壮观。这便是举国闻名的长黎湾,在黎州十景中也当数第一。

黎州景色虽好,但人口众多,城内外纵然好不繁华。落在文人雅士眼中,怕不有些喧尘之嫌。方圆不到百里的黎州城,此时已及六万户。再加上东奔西走之客,可达三十余万人之众。其繁华在整个大卫皇朝的版图内,也早已榜上有名。

正观楼坐落在河岸的最上游,虽非长黎湾最大的酒楼,却胜在可以直见东原,北仰山城,南又可俯视大河,当为寻景之人首选。时至黄昏,从正观楼最高的第三层南正阁望下,络绎不绝许多船舸纷纷归港,本来平静的河水倒被搅得波澜竞起。

一个高大雄壮的身影在阁窗出现,却戴了一张连他的身量也嫌太大的斗笠,在落日的光辉下让人看不清颜面。

“长黎湾之兴旺,至今已近三百年,下方河港每年都会进行分段发掘,如今东南段最深之处,达二十五丈之深,已可泊千钧大舰。不过上下河段水势稍发平浅,如此重舰恐怕轻易不会到这里来,依我看纯属画蛇添足,不知大师以为然否?”

一个青色长袍的中年文士的信步阁中,声音却像是从遥远的河岸对过传来。随着他步入阁中,阁门随即无风自动,紧紧掩闭。只见此人身材中平,衣着虽简,用料却十分考究。

儒巾轻履,面目英俊白晰,短须长鬓,平静里透着一股飘逸出尘之气。面上虽似不动声色,眼神中却是精光凝聚,半点不眨的紧盯着面前之人。

这高大的身影随手摘掉斗笠,露出点着戒疤的光头,浓眉下的怒目转将过来之时,正与青衣文士相交。青衣文士只觉浑身一震,立感不敌,借拱手施礼的动作避开。

这高大的僧人便似那庙堂中供奉的怒目金刚活转一般,巍然若神,威势无伦。宽大僧袍前的一挂禅珠在摇摆中轻响,乌黑明亮,尤其一双神光怒放的双眼,更显示出天下少有的深湛内力,配以他的形象,确是让人不敢逼视。

其动作虽让人感到充满着一股绝大的力量,却也是如行云流水般毫无滞意。

“梁施主所言极是,如此深港,若是沉下个把人去,当与一粒沙土无异。”僧人声如洪钟,不见如何高声,话语却如字字打在心头一般。

青衣文士笑道:“空玄大师说笑了。八年不见,大师风采更胜往昔,想来是禅门神功一日千里,梁某实难望大师项背。”

空玄虽面无表情,却是不怒自威。淡淡问道:“十绝剑与剑经何在?”

青衣文士右手腕一转,如变戏法一般,手上已多了一把金光四溢的宝剑,剑身阔及三寸,几近四尺长,形容古朴简明,轻颤中如龙吟清渊,极其悦耳。他一边视若珍宝般,仔细上下看剑,一面笑道:“大师还是心性耿直,开门见山。剑与经皆在眼前,不知那九死丹可否赐见?”

空玄冷冷道:“待看过十绝剑经,贫僧自会让梁施主见到。”

青衣文士摇头道:“大师若有诚意,当先出示神丹,以释在下疑虑。”

空玄一声冷哼,整个楼阁都若随之颤了一下。继尔沉声道:“你梁恪如绰号千机剑魔,花样百出。除了贫僧,谁敢与你做交易?今日你若不先拿出剑经,休想见到神丹。”

梁恪如面色不变,也道:“彼此彼此,大师尊谓血眼金刚,世人皆知你殊无慈悲之心。在下若无自保之策,焉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二人对视一时,不约而同的相视大笑,摇头不已。

空玄道:“梁施主可知,你让贫僧着实为难。施主资质虽然平庸,但悟性却是贫僧生平谨见。想你荒山一派立世四百年,能于八载之内便练成照夜流光剑法者,唯施主一人尔。

贫僧虽杀生无数,却从不为绝人宗脉之举。当年施主毒杀令师及同门,虽如愿谋得剑经,但却惹来贵门三大名剑的追杀,是贫僧出手为施主化解。后来施主被正道武林所不容,连白鹤庄少主都惹了出来,是贫僧将他们引开,让施主有逃遁之机。”

“其后施主为从东海五帮盟主总坛窃得那半枚神丹,身负重伤,又是贫僧假施主之名连续击毙为首数人,使他们不敢再行追查。施主隐居练剑,至今无人骚扰,才得以大成,岂是你一人之功。事到如今,施主已是荒山派唯一传人,却不知施主欲置贫僧于何地?”空玄说到此处,语气已显不悦。

梁恪如淡淡道:“十绝剑经,根本不仅是人力所能企及。在下偶有小成,是靠了那颗残丹之效。当年大师你指点在下谋剑取经,却独不说出神丹,用意如何,佛祖自知。其实大师武功早已超凡入圣,为何却对小小荒山派的玩意儿如此在意。想我那三位师叔,名列天下十大名剑,可是到了大师面前,还不是一败涂地,性命不保。也罢,过去之事种种,在佛门之中,也不过机缘二字。今日你我再聚,了却这段因果便是。只要大师携诚而来,梁某绝不让大师失望而去。”

单看这二人形貌,一如雅士,一如高僧,其实却是当今武林中最为人忌惮的两个魔头。空玄和尚来历莫测,出手向来极为狠辣,动辄灭人满门。

自出道以来,世人从来没听说过谁人与他为友。只是听说他唯一的一大噬好,就是收集当世奇功绝艺的功诀。手段非抢即盗,甚是简单,但偏偏此僧武功极高,若当真盗走也还罢了,若是上门强抢,少不得要杀伤人命。

说来奇怪,当世不少门派都曾受过此僧之辱,也曾有数派联合,派出高手追杀。结果非但奈何他不得,这数年的仇杀之中,此人武功竟然越来越高,简直是突飞猛进。

后来就连当世四大门派之一的天剑门也受其骚扰,此次空玄虽然未能得手,但却格杀了天剑门两位名震当世的一流高手。天剑门掌门无锋子真人传下震惊天下的天剑令,只要拿住空玄,不论生死,无锋子可亲自收为弟子悉加栽培,也可倾天剑门满门之力为其做一件事。

而千机剑魔梁恪如凶名尤在空玄之上,梁恪如出身于荒山剑派。当年荒山派虽非当世一等大派,但武林中人若说起当世十大名剑,便会惊奇的发现,其中竟有三位都是出自荒山门下。

梁恪如学艺十二载,却由于资质不高而武功平平。在十九岁之时,终于做下一件震惊天下的大案来。自掌门严霁云以下门中七十四名弟子,一夜之间悉数中毒而死,便是他的手笔。

若非派中三大名剑游历在外,又有数名弟子有事外出,荒山一派恐怕就要从世上除名了。直至五年以后,此事的真相才为荒山派三大高手查悉,并对梁恪如展开了不死不休的追杀。此后的事情,再没有人知晓,但荒山派的那三位名剑,在此番追杀中却一一消失,再也没有出现过。

又过三年,天下正道武林大会,已名存实亡的荒山派最后五名弟子,于大会之上哭诉惨祸于武林群侠,这才引起正道武林的激愤。但这五人,无一活过当晚,第二天尸首被悉数挂在武林大会的会台之上。这等赤裸裸的挑战与羞辱,自然是难以忍受。正道群侠纷纷追击诛杀,一时间梁恪如几如丧家之犬般,在诺大个中原再无立足之地,只得远赴南疆隐匿,八年之中再无消息。

但八年之后再经现世,梁恪如的剑法已如翻天覆地般的变化。当年参与追杀他的正道群侠,一一惨死在他的剑下。但这一次,除了那精准刺杀时的剑影,无人再能追摄他的踪迹。随着数个名震一方的豪侠与名宿相继被杀,正道武林对此人已经从痛恨变成了畏惧,少有人敢主动招惹他。

二人相识多年,其起因便是荒山剑派的镇派之宝,十绝剑与剑经。其间的阴谋与恩怨,乃至血雨腥风,其因也即在此处。可怜许多在这场劫难中丧生者,到死也不知其中玄虚。

空玄长吁一口气道:“十绝剑经本传自上古,乃上古奇人燕昭虚所篡。经中武功,乃无数杀戮之中蜕生而来。外化十大剑法,非为掩人耳目,而是将生死玄关分化十极,其中九死一生。外关照夜流光诀,只是入门功夫,其后的九死剑法,每一法都是惊天动地的盖世绝学。但若想真正堪破十绝,唯一途径便是如施主般将照夜诀练至极诣,可摄取天地生气,凭之为渡九死玄关。若是直接修练九死之法,结果便是生死逆动,越练死气越重,阳寿大损。此经自当年落在荒山剑尊之手,于贵派之手四百年,有资格进窥此经者不过四十七人,除五位横死者,其余全部是被剑法生生反噬而亡。”

梁恪如乍闻如此隐密,也是面色凝重,瞳光闪动。他自剑法大成出山半年以来,连杀数位当世高手,近百场对敌交手,对自己的剑法自然更为了解。凭他的剑法,纵然不如空玄这般绝顶高手,但在伤损之上的愈疗之法,当世已少有人能及。他并非愚蠢之辈,早便知道空玄图谋极大,但却没有料到,自己手中的剑经竟是这般千古异宝。

梁恪如转而问道:“既然如此,大师近来招惹天剑门,想必也非无的放矢了。”

空玄叹道:“施主所言极是。如此不世武学,若是为世人所悉,定然是杀劫大起。当年荒山剑尊与我金刚宗慧止祖师一战,便是为了此经了。荒山剑尊虽逞一时之胜,却终究不知晓九死丹的秘密,后来自然过不了生死玄关。而这九死神丹嘛,却是由鄙宗留传下来。时至今日,贫僧本以为当世除我之外,这秘密再也无人知晓。却不料四个月之前,竟有人寻到了贫僧,让我交出九死丹。此人不旦知晓十绝剑经,更熟知九死丹的效用。非旦如此,此人还说出了另一个天大秘密。”说着眼神再度与梁恪如相交。

梁恪如心念飞转之下问道:“什么秘密。”

空玄微笑道:“九死神丹为渡过十绝生死关的极大助力,你我都已知晓。但事实却并非如此,梁施主的照夜流光诀为生剑,以生气凝生门,而九死丹中的死气正可与其相衡,这般方有可能安渡。但若是修炼死剑之法,服下九死丹却如雪上加霜,即使生门已成,也必死无疑。是以早在燕昭虚创下剑经之时,不但录下了九死丹的炼法,亦同时书明了逆转丹中死气而为生机的办法。燕昭虚死后,剑经与丹方辗转流入本宗,但化丹之法,却是落在了天剑门,是以贫僧不得不行此险招。”

梁恪如心下咯噔一声,情知空玄既然吐露隐密,不论是灭口也好,夺经也罢。都是不容自己再活在世上,出手在即。但空玄的武功实在太高,单是内力,二人就远不可同日而语。梁恪如纵然对剑法极为自负,也知道同空玄交手,有败无胜。

怯意一生,便萌退逃之念。空玄等的便是此刻,目中异彩流转,似深窥心神般直投在梁恪如眼中。梁恪如此时眼见空玄的身影在眼中似是越来越高,立知中了这和尚的邪功。

一道金芒如破空而出的雷电,瞬间便已到了空玄面前。空玄虽素知照夜流光剑法以快著称,却还是没想到竟快到如此地步。纵是退让,也未能避过如此石破天惊的一剑,那亦会给梁恪如纵窗逃遁之机。

梁恪如目露凶光,深知若不抢占先机,今日休想生离此地。是以甫一出手,便毫无保留。这式‘金云蔽夜’他研习过不下万次,这一剑次出,不但迅若奔雷,剑上金光更会压制对手视觉,让人更难以抵挡。

过去数月,便有十几位武林名家折在这一剑之下。但空玄毕竟是天下有数的高手。此剑一出,整个楼阁如开天辟地般,空间在这金芒一闪之际,似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唵嘛咪哞!’空玄身形未动,却是口吐梵音,此音与剑啸的尖锐形成鲜明的对比,听似若有若无,其实却极为深沉。宽大的僧袍之内似笼罩着风暴般,剧烈的鼓动飘打。梁恪如只觉剑尖似是突然撞上了一块坚铁,手腕在这一挫之下都有些疼痛。

梵音如同接连不断的重锤般敲在心上,耳中更嗡鸣不已,这才看清剑锋竟被这和尚口吐的音浪生生遏于面前三寸。只觉二人中间内劲交击之处,如一个深渊般塌陷下去。不由得心下大凛,更为惊惧。连忙变招,剑法转简为繁,化为漫天剑影,向空玄罩下。

空玄一见他剑法之快,立知难以在速度上胜过对手。以梵音神功破去那一剑,也并不如看上去那般简单。如这样化虚音如实质以抵挡剑锋,对他来说也是颇大的负荷。眼前金光散去,再看梁恪如天马行空般的剑法,更坚定了他的杀意。

空玄有一套极为诡异的功法,如摄魂邪术一般,可制人心神。只要能将梁恪如生擒,便可轻而易举的从他口中得到修行之法,练成这最为艰难的照夜剑诀。那时剑经在手,凭他的内力功底与九死神丹,只要再练成九死剑法任意一诀,天下更有谁人能敌。

但事情并未像他想的这般简单。梁恪如深知,震开木门再转入长廊,在狭长的空间里,他定然逃不过空玄的大金刚掌力,后退绝对是自寻死路。而南正阁宽阔非常,八丈见方,阁窗八扇,游斗之中或许有机会逾窗逃生。但剑法一经展开,受心法影响,却是渐渐稳下神来。

一连近百招,都是由梁恪如主攻,空玄坚守,但梁恪如却是落在绝对的下风,空玄颈上的禅珠此时在其周身飞舞,犹如一条黑龙,指掌交加之下,犹如铜墙铁壁一般,他并非无法进击,只是他意图消耗梁恪如的内力之后将之生擒,更不想斗个两败俱伤。梁恪如的攻势在这样的情况下,没有半点能够对空玄形成真正的威胁,若非他手中这柄十绝剑锋利无匹,恐怕此时已非死即伤。

‘叮!’空玄隔空一指点在剑锋,将梁恪如震得飞身而退,自己也是一晃之下,后撤半步。二人交手至此二百招整,这还是第一次兵刃发出声响。梁恪如已是大汗淋漓,内力几尽。空玄很清楚,若于趁此时施展大梵天掌法,二十招之内必可将之擒下。但他到此之前,早经数番激战,身负内伤。此时却有些力不从心,胸中气血翻腾。

空玄道:“梁施主可知,贫僧这串禅珠乃是以乌金与寒铁混锻而成,共八十八颗,合重一百一十二斤,引珠之丝更是以北溟蛛丝与西巫火蚕丝混以五金绞结而成。纵然以十诀剑之神锋,也不能伤其分毫。”

事实当然并非如此,十绝剑乃不世神兵,切金断玉不费吹灰之力。空玄的禅珠虽然坚沉,却也当不得此剑。这一番交手,空玄完全是倚仗自身罗汉伏魔功的绝顶内力,让梁恪如难以发挥出此剑之威,更借震慑敌手,削弱其斗志。

梁恪如心机阴沉,城府极深,已早不是当初那个毛头小子,焉能为他空话所动。虽然情知在功力上与这魔僧还有一段不可逾越的距离,但照夜流光剑法,实是一门当世罕有的绝世武学。

梁恪如虽窃得剑经,却苦无上乘内功心法,经中许多地方只能望洋兴叹。经中所录天地人三重剑境,他纵是凝成生窍,也只勉强臻至人境。但饶是如此,他的剑法也绝不可小觑。单是其中的察敌之法,其精微奥妙便当世无二。

照夜流光诀察敌之法名为心灯法。当年燕昭虚以心灯为名,乃是取心念如灯照夜之意。其精义并非如当今武学主流相符,根本不强以智计揣测对手,而是以身意记取。

便拿梁恪如与空玄的第一招来说,那梵音运转的轨迹,乃是从空玄手少阳与足少阳之气并贯任脉而后汇膻中,再由口吐,直如黑夜中的灯光一闪,一个画面般回映在梁恪如脑海之中。

而在每一次交手,都有这样的一个画面映现,加上剑法奇快,此起彼伏,连绵不绝。从义理上说用不上几招,便可将对手看个通透。梁恪如纵然功力远不及空玄,交手二百招还未能将其完全看透,但却也有了八成了然。

空玄身上有伤。

其督脉与奇经八脉中的半数都受伤颇重,此刻虽然强行压制,武功恐怕只能发挥六七成。是以梁恪如诈作内力告竭之态,便是想诱空玄尽力出手,再伺机引发他的内伤。但空玄借说话之机略作调息,梁恪如却早了如指掌。心下冷笑,凭他生窍回气之速,胜空玄何止十倍。空玄话音落时,梁恪如的真气便已恢复了七八成。

梁恪如闻言冷笑道:“如此大师可将禅珠放在桌上,若梁某一剑不能将其斩断,立时将剑经奉上。”

空玄瞳孔一缩,立知不妥。梁恪如哪能容他再行调息,剑势一转,从刚才的静寂无声立时转为吟啸大起。杀气怒放,惊天动地的剧响夹杂着龙吟之声荡散开去。

梁恪如于两息之内一口气刺出十二剑,剑剑都有若奔雷破空般凌厉。在第四剑时,便已经成功的削断了乌钢禅珠的引绳。但随之而来的,是如暴雨般的禅珠。

每一粒禅珠上蕴含的真力都是奇大,梁恪如清楚的感觉的到,其中蕴含的那不顾一切要置他于死地的杀意,也清楚的知道,空玄的伤势在如此刚猛的招式之下,终于成功被他引发。快捷无伦的金光夹杂在黑色的珠雨中,像是一条游鱼般左移右闪,点刺削打之际发出连绵不绝的交击之声,更有那兵刃撞击时迸发的火星。

光华倏敛,轰的一声巨响,梁恪如单脚如毒龙般直卷空玄面门。空玄大喝一声,双拳并出,重重的与来招撞在一处。随即却是哇的一口鲜血喷出,连退五步,单手撑地喘息不止。梁恪如一个后翻,也是立足不住,跌倒在地,口鼻耳中都溢出血丝,双眼更是惨红一片。

二人都知道,这么大的动静,很快便会引来旁人的注意,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然不多。空玄心中虽然怒极,却并未失去冷静。十绝剑经是他志在必得之物,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必须拿到。以禅珠为暗器的招术,本是当世三大暗器名家中五行门中暴雨神针的手法,亦是他为防梁恪如逃逸而精心准备的杀招。此刻在失算之下,只得拿来应急。

而梁恪如见了这一招,也不禁是心下惊得寒毛倒竖。凭十绝剑之利,要破瓦而出或斩地而下都不难,他曾几次想要逃走,都因没把握应付空玄的追击而作罢。但他此时才明白,空玄早就在等他不顾一切的逃走,这聚满真劲的禅珠他绝对避不过。即使此时正面相对,又是在招式压制空玄的情况下,仍有四颗击中了他。

虽然他成功卸去了大部劲力,此时肩头腹侧与左腿都是一阵阵剧痛,额角更是鲜血淋漓,持剑的右手已无知觉。是以梁恪如不得不抵死踢出那汇聚了他毕生功力的一脚,与空玄拼个两败俱伤。再冀望能靠着疗伤之速,争得一线生机。

空玄心下暗叹,早先与那神秘人的一战,便令他负上内伤,数月难逾。实力大打折扣之下,才会陷入与天剑门高手的缠斗之中。这么一来,伤势却更重了几分。虽借舟船之便来到黎州,却久久难愈,只能略作压制。刚才的交战中,因为低估梁恪如,他已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此后一年之中,恐怕都无法与人交手。其实空玄一直没有想通,梁恪如为何敢来见他,但现在他有答案了。

此刻空玄盘膝闭目坐倒,双手不住地结出种种手印。口中却道:“施主果真了得,若再有十年之功,恐怕连贫僧也再奈何不得施主。”言下之意,却是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将他杀死。

梁恪如勉力提气道:“只要大师肯赐一条生路,在下愿献出十绝剑经,以大师的智慧,不出三年五载,天下再无人是大师对手。”说罢左手持剑,右手颤抖着探怀取出一个黄布包裹的短卷。

空玄周身一个气旋带起了微风,宽大僧袍鼓荡而起,正在不断提聚内力。口中却道:“照夜流光,果然名下无虚。施主不必再巧言拖延,贫僧也不会再给施主调息之机。”说罢长身而起,衣袍飘然而飞,双目缓缓睁开时,竟有一丝金色含而不吐。

梁恪如闻言再吐一口鲜血,眼见空玄施展这从所未见的奇功,出手必是惊天动地。而自己伤的太重,无论回气多快,也再无幸理。死念一生,心下反而怯惧不再。一个仇恨与凶残的念头,瞬间涌上他充斥着血丝的双眼。

空玄淡淡道:“贫僧接下来施展的是明王禅功中的千手伏魔印,自我练成此印以来,从未对敌施展,施主乃唯一见证。想必施主西去之时,当可瞑目。”说罢抬手一指,竟在两丈余之外点出。

梁恪如慌忙闪躲,但空玄的气劲化为手印,却是铺天盖地般而来,一招一式无不重如山岳,一姿一式无不舒展自如。尤其是面目之上,竟是如入定一般平静如水。梁恪如有一种幻觉,仿佛自己只是一只孤魂野鬼,在神佛的掌心中挣扎癫狂。

梁恪如面上身上尽是鲜血,形象惨厉,神态更是不清空玄身在何处,发疯一般舞动着十绝剑。但也已于事无补,面对空玄的千手伏魔印,纵然是他实力完好,也必然败亡,何况是此时。

如从虚无中生出的一指透过剑网,重重点在梁恪如心坎,整个世间似乎都在这一点下停顿。梁恪如不由得背部弓起,随即却被另一个手印拍在背上。空玄的身影如从云雾中踏出,一把捏住梁恪如的咽喉,另一手却从他手中夺过那卷十诀剑经。

异变突生。空玄只觉手中的梁恪如突然消失,一丝寒意倾刻间已从脑后袭来。手上的剑经竟只剩下他抓住的小半截,而另一大半虽被梁恪如夺回,但中间的一段却是被剑气绞成了碎屑。

“即便我死,也不会让你得逞,这都是你逼的!”嘶吼间的梁恪如身化百十个人影,瞬间布满了南正阁。

毁经的盛怒尚未从空玄的身上发作,震撼却是占据了他的心神。

死剑!这是拥有了生窍的死剑之法。这几乎以真身化虚的身法,瞬息无际的剑招,是归去来兮诀!没错,定是此诀。空玄乃天下有数的武学大家,照夜流光诀诚然不凡,除其心法外,在他眼中却不算多么出奇。但这归去来兮诀,为九死剑法中的一法。这般神鬼莫测的剑法,确能让空玄如痴如醉。

算上这一次,空玄曾先后五次见过死剑之法。但先前的四次,死剑之法虽然威力也极大,却颇为让他失望。凭他的眼力,自然看得出施展剑法之人难堪此法重负,不但大都难得精髓,更施展不出那种超越生死的剑意。像梁恪如施展的这一式,如夺天地造化般剑式,才是空玄真正渴望的,直指天道的剑法。

他几乎忘了这样的剑式是为杀他而施展的。一蓬血雾自那本来无可捉摸的身影上爆开,空玄才在一瞬间清醒过来。他大喝一声,一面凝聚功力叠加护体真劲,一面全力施展千手伏魔印御敌。

嗡!一道金光连变数百个角度,不可思议的透过千手伏魔印,十绝剑破胸而入,深达三寸有余,剑身却被空玄右手死死捏住。仅仅两招,南正阁中的所有物件,都脱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屑。也不知是被空玄绝顶的内力以伏魔印所至,还是梁恪如惊天的剑式所为,已渲染了一层极为颓败死寂的古老气息。

空玄呆呆的望着梁恪如的眼神,其中似是玄若混沌,又似是清明如光。他看不懂,不明白为何世上会有这样的眼神,也不知道那眼神中到底是何意义。却知道自己终此一生,也不会再忘记这个眼神了。此人在被捏断喉骨之际,便应气绝了,何以能令心脏又强跳了数息,施展出这种盖世剑法。

半截剑经滑落在地,空玄伸掌一震将梁恪如的尸身远远推出窗外,眼见那尸身划出一条弧线,越来越远,在河面上溅起一个水花,随即再无影踪。

此战并未就此结束,两道疯狂的剑气,仍在空玄的经脉中肆虐。

而夜幕,早已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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