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柳静颐没有去益合堂,而是迫不及待的去了户房。户房主事已死,但卷宗都在。柳静颐找出轻楠的那份房屋买卖备案,以及户房的户籍备案。奇怪的是,只有房屋买卖备案,并无户籍备案。
在那房屋买卖备案上,六合坊的那处宅院,被过户在易木坊二十二宿户轻楠名下。易木坊,住的是匠籍,也是良籍的一类。
大宸,乐籍、奴籍、戏子伶人、乞丐归类为贱籍,其他都为良籍,只是良籍也分三六九等,与尸体打打交道的仵作,归属于良籍的最下等。但在大宸,不同于其他朝代,仵作是属于官吏,需要经过考试才能上任,有才能者居之。
柳静颐直接去了易木坊的四十宿户,这儿只有一间无人居住的屋子。去左右打听了才知道,三年前,这家人父母双亡,只剩下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姑娘,换作乔姐儿。父母去世后,被远亲接走抚养。
那轻楠是如何得到这份籍契的?柳静颐推门进入房间,她警惕的环视了屋子的摆设,进门的右手边是一张木塌,中间摆放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放置着一套精致的茶具。目力之所干净整洁,桌子上不曾有灰尘,茶壶中的茶水虽然已经冷掉,但明显不是隔夜茶。
荆子言酷爱喝茶,跟在他身边多年,柳静颐能够准确的区分热茶、冷茶、隔夜茶、新茶和旧茶。柳静颐嘴角微微扬起一丝弧度,“这间屋子的确有些意思……”
“你是谁?为何在我家?”
柳静颐恍惚间,听到一个尖声响起。她转过身,只见一个大约十二三岁,梳着双丫髻,身着月白交领衬衫,外套青绿色窄袖姑娘褶子的姑娘站在屋子中央。
这套装扮……,柳静颐试探道:“你是乔姐儿?”
姑娘忽闪着大眼睛点点头:“你怎么知道?”
柳静颐并未作答,而是继续问道:“你现在在首富金万贯老爷中当丫鬟?”
柳静颐记得,乔姐儿的这身装扮,是金万贯家中丫头的标准二等丫头的装扮。“你服侍的主子不在了,金家放你出来了?”
“你到底是谁?怎么知道我的事情?”见柳静颐一直询问,但她提出的问题却一概不答,乔姐儿有些恼怒。
“我是提刑司衙门的人,来找你打听一些事情。”柳静颐温声道。
“你……你是衙门的人?”乔姐儿看着眼前这位衣着不凡的小公子,相信了她的话语。
“你别怕,我只是想跟你打听一下,你之前是良籍,为何去了金家入了奴籍?你服侍的金老板那位外室期间,那外室可有什么异常?”
“你怎么知道我服侍的是他的那位外室?”乔姐儿惊讶道
柳静颐微微一笑,解释说:“金万贯身死,本宅中由主母理事,正直家主新丧,对府中丫鬟仆从定然严加看管,绝对不会允许在服丧期间丫鬟随便出来闲逛。”她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家主丧期未过,本家中的丫鬟一概不能戴红,而你的头上却绑着一根红绳,所以我推测你不是本宅中的丫鬟。”
“但是你又穿着金家丫鬟的服侍,所以此时能有些许自有的,只有服侍那位外宅中的主子的丫鬟。且那外宅中的主子也已不知去向,你们就成了无主之仆,又没有主母管着你们,所以相对自由。”
“你说的没错。”见柳静颐没有恶意,乔姐儿对她报之以微笑:“你先坐着,我去烧水沏茶。”
其实柳静颐没有说的是,她从乔姐儿身上,也问道晚玉香的味道。纵观整个陇右,那伽罗商队已回,能又晚玉香的,只有那位若羽。即便是若羽已经被关入大牢,她也跟若羽有某种联系。
果然,等乔姐儿拎着烧开的湖水沏好茶,才满满说道:“三年前,我父母先后病死,只剩了我自己,那年我才十岁,一位远房亲戚过来将我接到身边,原以为我能有个落脚处,谁知道,他们哄着我将这间屋子易主后,便将我卖到金家做丫鬟,为了绝了我的后路,他们丧心病狂的卖了死契。”
乔姐儿一脸悲伤,似笑非笑:“死契,他们为了五十两银子,把我卖作了死契。”
“入了金家,一开始在厨房帮工,又做了院子里的洒扫丫头。有一日金老爷说要从后院里找个丫鬟去外宅伺候,没有人愿意来,我自告奋勇来了。”她喝了一口茶,冷笑一声:“在本宅我可能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我只是个三等丫头,本宅里除了主母,还有几位貌若天仙的姨娘,还有一等丫鬟,二等丫鬟,可是在外宅不一样,外宅就那一个主子,且身边还没有人伺候,我去了可能就是大丫鬟。”
“那你的良籍籍契……”
“我被卖入奴籍的那一刻,良籍籍契就被金老板去官府销籍了。死契,金老板需要去官府缴纳人头税。”
“销了……,那如果未被销毁,而是偷偷拿出来流入黑市了呢……”柳静颐心下思索着。
“跟我说说你服侍的那位外室吧。”
“我家娘子叫若羽,是三年前金老板从伽罗带回来的,金老板对她甚是宠爱,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不接入本宅中。娘子才华横溢,酷爱读书,也喜欢练字,金老板就给她找来许多孤本……”
“可是书架上放置的那些书?”柳静颐问道。
乔姐儿点点头。
喜欢练字?柳静颐思索着那日她在宅院的书案上看到的场景,那书案上只是平摊着一沓空白纸张,没有任何练字的痕迹,砚台里的墨汁也已经干涸,像是未曾用过,笔架上零散的挂着几只羊毫,但只有一只使用过,其他的却未有开笔的痕迹……
“你家娘子平日里喜欢习什么字?”
“平日里,她就喜欢写两个大字,言之”乔姐儿讪笑:“我不识字,这两个字还是娘子教我的, 我见她平日里就写这两个字。”
柳静颐眉头锦簇,将这两个字记在心中,“除了读书习字,可还有其他爱好,平日里都接触哪些人?”
乔姐儿想了想:“她除了读书,就喜欢调香料,她制作的香料可好了,经常做了香料让我拿到香料店售卖,靠着这门手艺,娘子攒了不少银子。”
柳静颐心中的疑惑逐渐拨开……“你可知道你家娘子的来历?”
乔姐儿摇摇头:“我只知道她来自伽罗,特别喜欢伽罗,喜欢伽罗的人、物,事儿;一年前,陇右来了一位伽罗巫师,说是能降妖除魔,娘子深信不疑,每次那巫师来到陇右,都会请她来小院中做法。”
“哦?伽罗巫师?”柳静颐来了兴趣,问道:“你可知道他住哪儿?”
“在集贤坊的三十五宿户。”对这个地址,乔姐儿太熟悉了,每次只要这巫师来到陇右,都是乔姐儿负责去传话。
“这巫师经常来陇右?”
乔姐儿重重的点点头:“大概每三个月来一次吧,每次娘子都会请他过来,有一次我还听到娘子跟他讨论什么往生者拖困,入轮回之类的……”
“原来如此。”柳静颐这次终于确定了。
“金老爷可真是财大气粗,别人养外室,只是给点金银财宝,你们金老爷养外室,直接给外室买了套宅院,还将这宅院直接落在你们娘子名下……”柳静颐似是不经意的闲聊。
听闻这句话,乔姐儿的身形强烈一震,“你……你的意思是那宅院是若羽娘子的?不,这不可能,主母怎么可能允许呢……”
乔姐儿眼中迸发出的那强烈的嫉妒之色,没有逃过柳静颐的双眼。柳静颐继续诱导:“谁说不是呢,虽说是外宅,可也是主家的财产,可见这若羽娘子是有本事的,能哄的金老爷如此大方。”
“不……,这不可能”毕竟年轻,乔姐儿经不起别人的故意刺激,“虽说金老爷对那贱人甚是宠爱,可那贱人始终对老爷淡淡的,老爷就是热脸贴个冷屁股……”
看着眼前的人恼羞成怒,连用词都变了,柳静颐感觉自己的猜测得到了印证,她试探道:“难道说,你也喜欢你家老爷?”
乔姐儿用手使劲儿绞着手中的帕子,此事已经听不进任何话语,她恨恨道:“我伺候那贱人三年,每次老爷来,让老爷尽兴而归的是我,不是那个贱人,我白白折了身子三年,没想到却为那贱人做了嫁衣……”
柳静颐猜对了。“不行,我要去告发她,我要去告诉主母。”乔姐儿发疯似的就要往外跑。嫉妒能使人面目全非,上一刻还心平气和乔姐儿,此时就像一头发怒的豹子。
柳静颐急忙上前拦住说道,冷斥道:“她现在已经在提刑司的大牢里,失去了自由。”
安抚好乔姐儿的情绪,柳静颐才缓缓开口问道:“所以那日,金万贯身死时,与他欢好的人是你?”
想到那天的情景,乔姐儿就止不住的发抖:“老爷……老爷那日很兴奋……”她有些语无伦次:“我……新……学了……学了些花样,老爷兴致很……很高……,在……在我身上……”
乔姐儿脸上漏出了惊惧的表情,浑身颤抖的说不出话来,柳静颐给她倒了杯茶,让她喝下去。一杯热茶下去,乔姐儿压下心中的恐惧,才继续说道:“那日我按照老爷的喜好,跪趴在地上,老爷在后面……老爷正尽兴时,只听老爷扑通一声,我回头一看,老爷已经倒在地上了……”
“我顾不上整理衣服,急忙上前搀扶老爷,可怎么都扶不起来,我怎么叫老爷,老爷都没反应,我伸手探了探老爷的鼻息,老爷已经没气了……”
“我废了很大的力气,将老爷扶上床,匆忙整理好衣衫,便逃出了小院……”
“若羽呢?你伺候金老爷时,她在做什么?”
乔姐儿摇摇头,“每次我伺候老爷,她都会主动给我们让出房间,但那天她在哪里我也不知道,她只说让我好生伺候老爷,并给了我一颗香料……”
“你每次侍奉金老爷,她都会给你香料?”
乔姐儿点点头。“平日里,若羽都只让我焚烧一点,那香料每次取一颗,用刀切开一点研成粉末倒入香炉中即可,可那日,若羽让我把一整颗香料都研碎倒入香炉中。”
“你说从三年前开始便侍奉若羽,那时你家老爷可让你在什么东西上按过手印?”
乔姐儿想了想摇摇头。“看来乔姐儿并不知道自己的良籍身份被售卖了……”柳静颐心下了然,好一个偷梁换柱。
对这位若羽的身份,柳静颐产生了更多的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