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到失望了吗？娃娃。”
獬豸并不觉得云喃音的口吻是种冒犯，颇为温和的嗓音在圣庭传荡开来：
“吾掌审判之力，担裁决之责，以真实之眼辨天下黑白。”
“但是娃娃，”獬豸温和的垂下头颅，金毛飘飘，“吾已经死去多时啦。”
“除却这一双真实之瞳，吾力量残存无几。”
比起刚苏醒时，獬豸身上的金光暗淡了不少。
“如今之大陆，不再是被神兽所守护之大陆。”
“而是被人族所守护的大陆，是你们所掌控的大陆。”
裁决之剑嗡鸣声不断，似乎在回应獬豸的话。
“吾可以审判公理正义，却无法审判欲望和人心。”
“世道变了，早就不需要吾了，吾的力量日渐消散，如今不过是一缕残魂。”
说到此处，这尊神圣巨兽眯眼远眺：
“倒是没想到，消散之前还能被一群娃娃崽以愿力唤醒……消散前尚且还能审一场冤案，还能看一眼这元素大陆，吾也甚是满足了。”
獬豸喟叹，厚重威严的嗓音中，竟沉着浓浓的暮霭之气。
就像是一名大限将至，行将朽木的普通老人。
审判席骤然哑然，被一股无言的错愕包围。
“神、神尊？”
这是，什么意思？
一切都像是被按下暂停键，又或者是在上演一场突如其来的默剧。
哪怕是最为激愤的仙金，此刻哑然张大了嘴，眼中装满难以置信，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神兽魂铸造而成的神器，也是会……会消散的吗？
难道不是陪伴着人族永世长存的吗？
“审判长大人，您……”云喃音仰头，静静看着它：“您要消散了吗？”
“啊，差不多吧。”
“不被需要的东西……哪怕是神兽残魂，也并没有多贵重，都是会被时间摧毁的。”
说到此，它竟憋不住发出轰隆隆的笑声：
“毕竟无用之物没有留存价值，时间可从不仁慈。”
天灵纪元灵兽何其多？
只有其中一小部分，窥探天道规则立下守护宏愿，最终感悟天地得到法则之力，才能神魂不灭永世长存。
它獬豸只是其中最弱小的一只而已。
它守护人族，天地反哺力量，公平交易。
如今人族不再需要它，它便失去了法则之力，十分合理。
獬豸低头，温暖的毛发依然散发着金光，但比之前略微暗淡，“吾的力量已经衰弱到难以支撑吾这一缕神魂。”
“好些个小娃娃长成了大娃娃，嫌弃吾，吾便选择在沉睡中消散。”
散发着暗淡金光的獬豸不像刚被唤醒时那般一板一眼执行审判仪式。
此刻态度软和得像一名慈祥的长辈：
“你们能将吾唤醒，愿力至纯，想来是受了大委屈，怨难无处可诉。
可惜吾不善攻伐之力，更失去了裁决神力，无法替你们出气咯……”
“但是，吾拼尽全力，所剩力量还是能替你们做最后一次主的。”
它回头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守护万年的世间。
而后回头，微微眯眼，神情神圣庄严。
“吾乃獬豸——”
雄厚神音响彻云霄！
“掌世间公理正义之裁决神兽——”
似要从五行，传到整个九州！
“哪怕吾神魂尽散前一刻，吾亦当履行职责，要让这世间风清月明！海晏河清！”
獬豸金角凝聚无比纯粹的光芒，如此璀璨，让人不可直视之璀璨，似乎要燃尽这一缕神魂所有力量！
这一缕金色，如此温暖，如此热烈。
“神尊……”
错愕声响起。
竟然不是五行阵营，追溯声音来源，竟然是审判厅外看似毫不在意审判流程，冷漠作壁上观的黑甲营。
不知何时，他们身上落满了金色光点，如此温暖宽和，如同长者的宽慰和疼惜。
经历过背叛，遭遇过非人折磨的他们，久违的热泪，终于还是盈满眼眶。
“神尊！”
“请停下！”有人狠狠咬牙：“如果是以神尊消散为代价！这公平！这正义！我们不要了！”
反正也不是……没经历过。
来时路黑暗，但他们不都咬牙走过来了吗？
“孩子气喏，娃娃崽。”
“本尊看见了，这九州大地满目疮痍。”
“本尊时限已至，消散已成定局，不是今日，也是明日。”
“不必为本尊感到悲伤。”
“只是，”它无奈一叹：“此一遭后，另外八处审判圣庭也会破碎，日后你们再遭遇不公，又该去何处伸冤呢？”
“便只盼吾今日作为，能一举驱散笼罩在这九州大地上的污浊魔气吧……”
獬豸额角这一线金光，与天相连。
细细金色光柱与天穹相承刹那，一股强大的光波荡开！
万里乌云被轰然震散！
这金色光波涟漪荡荡！以五行上空为中心，扩散整个联邦！
“吾乃獬豸——
为光明故，
为正义故，
审判尔等宵小邪祟——”
金光荡开的光波，赫然形成一幕幕真实之镜！
数以万千的光幕投放着一幕幕毫无关联的画面，
有的是九州最繁华之地，身份贵重之人推杯换盏。
有的场景则是在九州防线之外，莽荒贫瘠的厮杀战场。
场景千变万化，里头的主角更是难以计算，但其内容都有着一个共通点——
在真实之境存真去伪的神力加持下，他们身上都散发着污浊的魔气。
他们的心脏中蛰伏着一颗不断滋生魔气的‘种子’。
贪婪，欲望，野心，滋养着这颗种子，直到种子长出藤蔓，越发茁壮，完全掌控自己所寄居的肉体。
黑暗情绪和负面欲望被魔种吞噬，而后散发魔气不断强化着这具平凡的肉体，甚至无限延长寄生体的使用寿命。
而这些被‘种子’寄居的肉体，完美成为魔族的傀儡，他们潜伏在联邦，一步步蚕食人族资源和力量，一步步掌控着人族走向灭亡。
每一洲，每一域，都有被魔种寄宿的人体。
五行更是有重犯。
一些被魔种轻度腐蚀的老师没什么看头。
曲啸的真实之镜全是爆点。
“是前任第九军团！”
支昊麟讶然：“曲啸竟是前任第九军团七星将之一？”
“不能吧，”吴双木着脸吐槽：“他看起来那么猥琐。”
简流云：“呃……虽然但是……他的确真的是……”
曲啸的真实之镜中，他是七星将之鬼金将，风烈是七星将之翼火将，他们与其余五星将追随前任朱雀主帅，驰骋沙场所向披靡。
那是第九军团风头最盛的一段时间。
五行之洲的界域扩展到了沙海关之外。
七人一体施展出的朱雀领域强悍无比。
神圣军团·朱雀的名号太响，杀得魔将也胆寒，魔族一时不敢进犯。
七校领队们感叹：“是啊，五行也是辉煌过的。”
“嗯……新星时代？那的确是人族腰杆挺得最直的一个时代。”竹也星慢悠悠走到这块真实之镜底下，脸上颇有些追忆之色。
“朱雀星思无邪，不管在哪里见到这家伙，行事作风都是如此滚烫华丽啊。”
“只是，”竹也星不满道：“这家伙怎么没有脸？”
“是这块镜子没联网吗？”
比起其它的真实之镜，曲啸这块镜子简直是‘脏兮兮’的，雾蒙蒙一片。
除了他和曲啸外，其余人的脸竟像是被打上了一层马赛克。
某些场景更是扭曲至极，一点儿也看不清发生了什么。
满脸不耐烦跟在他身后的狄响翻了个白眼：
“王叔，你是弱智吗？真实之镜存真去伪只存真实，是法则之力，不用联网。”
狄响随意一瞥，用灵谋师技能‘抽丝剥茧’看出魔纹烙印：
“这是魔族留下的精神禁制。”
“哦？原来是这样吗？”竹也星心态超好，一点也不在意被侄儿辱骂，反而摸摸下巴若有所思：
“被魔族烙印精神禁制？这么说来，曲啸是和魔族有染咯？”
真实之境大半画面被模糊不清，朱雀真正被覆灭的原因依旧没有暴露于天光下。
但曲啸与魔族交易的画面却每一帧都很清晰。
“他……他居然……真的敢！”
五行主任们猜到曲啸行事不端，但也从没想过他会与魔族勾结！
“曲啸！”习启一刻也不能忍，冲上前一把拎起死鱼一样躺在地上的曲啸，怒声颤抖：
“你居然……你居然叛了魔！”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你忘了九团是怎么覆灭的了吗？！”
“你忘了上一任朱雀是如何惨死的了吗！”
“你可是七星将之一啊！你怎么能！你怎么敢叛魔！”
“我真宁愿你死在战场上！休要令九团蒙羞！”
曲啸被种下言灵禁制，无法开口说话，昏暗的眼睛斜斜一也，满是讥讽嘲笑。
习启真想一巴掌把他扇死！
简流云冷静拦他：“等等，看看他有没有什么隐情。”
隐不隐情的他们是没看出来，但是曲啸掌控五行后不断与魔族交易的画面，他们是看得清清楚楚。
交易的不是别的，是五行军校生的命！
那些热烈蓬勃的生命，怀揣至高无上的理想，还未来得及施展抱负，死在了曲啸精心设计的骗局中。
有老师看得肝胆欲碎：“这是……天水的……弱水战场……”
“我记起来了……”天水的老师抖着嗓子，“这场战役……是新纪元6727年，弱水之战。”
“那是失去朱雀后的第一百三十年，四大神兽军团折损朱雀，无法施展神圣领域，战力大打折扣，魔潮反扑。”
“九大战线层层缩小，逆转之阵污染了弱水，天水失去了弱水防线。”
“战册记载，是天水军献祭数万人摧毁河底逆转之阵，后因被魔晶腐蚀，不愿被污染成丑陋怪物，纷纷献祭沉尸于弱水河底。”
“被恢复灵气的弱水腐蚀殆尽，”天水老师沉重闭眼，“尸骨、无存。”
可如今看来，哪里是天水的献祭军。
这数万献祭军，穿着第九军团的作战服，神情坚毅但面容稚嫩，分明是五行刚毕业的军校生！
弱水腐蚀万物，被魔阵污染的弱水更是增添污染属性。
一批批稚嫩优秀的好孩子，在曲啸精心设计的骗局中，因为曲啸的命令横渡弱水，为了以最小的损失最快的速度毁去魔阵，他们采用了最惨烈的作战方式。
既然弱水腐蚀万物，那便不设防护。
既然魔气污染人心，那便在自己被转化成低等魔物前完成任务。
弱水无渡，宽阔到仿佛看不见彼岸。
数万人潜入也掀不起丝毫浪花，吞噬数万条人命也泛不起一丝涟漪。
就像……这数万人命无足轻重。
九州已被真实之镜笼罩。
就是不知，其余洲域，气氛是否也如五行这般沉重窒息。
窒息，心跳好无力，滞缓，空气好稀薄，在场的军校生们胸腔憋得快要炸裂，拼尽全力也感觉无法呼吸。
怎么会有这样沉重的战场？
怎么会有这样无畏的战士？
明知是必死的战局，依然毫不犹豫，拼尽全力？
终于，氛围在一名献祭者支撑着只剩下皑皑白骨的躯体，和裸露血色的眼球，努力浮上弱水，只为了看一眼五行之洲的方向——
一只破灭之弩携带毁灭之意穿透了这具白骨。
毁灭之光大盛，白骨躯体被粉碎成屑，散入弱水，腐蚀成烟。
“嘁，”暗处传来轻嗤，“曲主任说得对，果真是有贪生怕死之徒，变成了这副鬼样子竟然还想逃回五行？”
“既然被污染，死亡，才是你的宿命。”
弱水战线，九团先遣军全军覆没，无人、生还。
与曲啸交易的魔族十分满意这结局，愉悦的告诉他下一处逆转之阵的阵眼，以及如何摧毁的方法。
代价是——
“人族倒也不尽是恶臭卑劣之徒，本将已经不满足吸食灵魂了，这次，我要吞噬鲜美的血肉。”
五行学生看得心头发寒，眼前一阵阵眩晕，几乎站立不稳。
“寂灭之地！”仙金老师不可置信的嗓音响起：“怎么会？寂灭之地怎么会是五行守下来的？！！”
弱水战线，寂灭之地，九幽战场，焚寂大荒……
所有被逆转之阵污染严重的战线，战事吃紧无可转圜之时，总有第九军团适时出现，他们总能找到魔阵摧毁魔晶，作为被交易的筹码，这些鲜活的生命无一例外葬送在魔族手中。
“被魔族吞噬的灵魂，是无法回到生命树的，从此没有轮回……”
一声压抑的质问咆哮响起：“为什么！”
“为什么要骗他们！！!”
“他们奔赴的战场一开始就是死局！没有荣光！没有追捧！五行这么多年得到的一直是侮辱和谩骂！他们沉默死去，甚至没有留下姓名！更没有……转世……”
哽咽声携带杀意：“为什么……为什么要把他们的躯体和灵魂献祭给魔族……”
“英雄伟岸的魂灵，怎能、怎能折辱于魔族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