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一月,南京城再一次张灯结彩飘红染绿,但看在俊彦的眼里,却是那样的刺眼、压抑,刺眼是因将于三日后召开的大幅标语如招魂幡般令他情绪低落,压抑则因中统、军统、中共三方或将于这日联合采取破坏行动,在他认为,这无异于一次自杀性行为。
昨晚,“紫罗兰”告诉他,重庆最高当局分别给军统、中统和中共地下党下达了命令:刺杀汪逆,阻止大会如期召开。所谓刺杀,重庆方当知可能性极微,阻止大会如期召开则应是最低要求。同时,“紫罗兰”传达了军*情*局的指令,希望“蚯蚓”提供相关情报,配合此次行动。
若曾克凡“在”,是绝对不会下达这样的命令的,此乃盖啸仲顶不住上面的压力,虽不得已而为之,同时亦说明他的格局观远不及曾克凡。
“紫罗兰”见他面色不悦,问他有什么想法。他仅说了一句话,建议取消行动。“紫罗兰”没问他理由,只说将如实禀报。
今晚他再度进入酒吧,“紫罗兰”用唇语向他发出三字讯号:死任务。
俊彦惟有一声叹息。
今晚他本不想来此的,因为心里大概率清楚自己的建议重庆方注定不会采纳,何苦来找不痛快。闹情绪归闹情绪,但既然接到了命令,他还是得有所行动,准备去一干中常委员们赴会的相关路段探探情况,尽自己可能提供有用的情报,以减少牺牲,尽管看来是无用功。
很不巧,正打算出门时,濑原的电话来了,他约了滨佑去俱乐部,滨佑却非要拉上他,说有他在热闹。他尚在犹豫,滨佑抢过电话,说是濑原答应了今晚买单。
——濑原买单?上午十点左右,他和宫田分别先后外出了一趟,虽然特高课有人跟着,但要摆脱并非什么难事。会否他与中共方的人见过面?或者从靳小非的组织那里拿到了“好处?”否则他不会豪爽到平白无故请客。
进入酒吧从“紫罗兰”那儿得到信息反馈后,俊彦的心情瞬间跌落至谷底,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既然是死任务就要死人,且会死很多很多的人,在他看来完全可以避免的一幕幕惨烈的血肉横飞画面霎时充盈了脑海,自己却只能忍看这一切发生而无能为力。
情绪糟糕的他实不愿再跟濑原和滨佑在这儿耗下去了,想尽早去探明相关情况致令内心的烦忧稍许得以释放,但见这俩兴致极高,找不出一个正当的理由脱身,遂走到吧台边让“紫罗兰”拿一瓶威士忌准备把这俩灌醉过去。
“紫罗兰”取了瓶威士忌过来,却在递给他时,颇为担忧地看着他攥紧了酒瓶不松手。他冲她吹了声口哨夺下了酒瓶,同时在她手背上敲了两下摩斯码:无妨。
当他走回濑原和滨佑身边时,濑原一见他手里拿着的酒便开了句玩笑,不是你买单不心疼啊,点这么贵的酒。他没好气地回道,谁让你充大尾巴狼了。
三人边喝边聊着时,忽然有一人穿过人丛来到了他们跟前,向俊彦和濑原分别点头致意后,弯下腰在滨佑耳畔轻声说着什么。此人俊彦认得,是滨佑下面一名叫尻艮的小组长。
已呈醉态的濑原用略迷蒙的双眼瞠视着尻艮问俊彦,他搞什么鬼鬼祟祟的?俊彦摇摇头没做声,身子仰靠在沙发里,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此人的双唇上。
他在读唇。
而濑原之所以一副茫然状,概因他那一辈情报人,包括滨佑和健田汰,虽然也是科班出身,但那是在战前的二十年代,与俊彦就读的高级情报学校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尚不掌握如俊彦这般精妙的专业技能,读唇术于他们就彷如天书般。
在尻艮直起腰完成汇报之际,俊彦所获取的信息也到手了:日军“首都”近卫部队的搜索队于即将召开庆典大会的相关区域楼房内发现了数处地道,初步怀疑抗日武装力量会借助于此对与会人员发起攻击,擢请滨佑前去予以鉴别并商讨对策。
滨佑遂起身对俊彦和濑原抱憾道,有公务要处理,只能失陪了。
晕晕呼呼的濑原嚷嚷着他太不够意思了,大半夜哪来的公务。滨佑指了指吧台那方说:“为表歉意,单我就替你买了,二位喝个尽兴。”然后并不作任何说明,抬脚走人。
濑原还在那嘀嘀咕咕,俊彦则已进入角色。
战争初期,为防日军空袭,南京官方和民间在南京城内地下挖掘了大量的防空洞,也即地道。日军占领南京后,多方抗日武装力量亦曾利用地道对日方人员展开袭扰、刺杀、爆破诸般行动。
依据惯例,中常会暨庆典大会召开之日,日方将清空相关区域临街房屋,无论中军统或中共若欲阻止中常会的召开或对参会的大员们发动攻击,通过地道进入预定区域是首选,若失去了这一依托或日方籍此设伏,可以想象,中方将会付出何等惨重的牺牲代价。
既然“死任务”不可避免,俊彦必须要做的就是让这种牺牲降至最低限度。
他一手举着手里的威士忌空酒瓶,一手对吧台内的“紫罗兰”打了个响指。一直注视着他这方动静的“紫罗兰”见滨佑突然走了,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状况,而俊彦的意图则是欲灌醉濑原,这次她极痛快地取了酒交给女招待。
接过女招待递过来的酒,俊彦往濑原的酒杯里斟满了,举杯对他道:“他忙他的,咱喝咱们的。”
醉意醺然的濑原端起杯子使劲跟他一碰:“对,他不喝,咱俩痛痛快快地喝。”
一瓶酒喝到一半,濑原已经开始手舞足蹈发起了酒疯,俊彦端起他那杯酒问他还能不能喝了,他夺过去一口干了,酒杯落地“砰”一声碎了,人也瘫软下去,俊彦架起他向外便走。
经过吧台时,“紫罗兰”与他的目光交汇一瞬,便知他将有所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