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了场急雨,冲散了夏末残留的暑意,院子里的银杏树叶子已经开始发黄了,秋天到了。
头顶的云层又厚又密,将日头遮得严严实实,天色看起来阴沉沉的。这样的天气,最适合于家中饮一壶热茶去去湿气。
李忘年今年已经快九十岁了,却依旧头发黝黑茂密,脸上也只有眼周的皱纹较为明显。单从外表上看,无论是谁恐怕都不会相信他不是五十岁,而是九十岁。
“哗啦啦——”
清澈的茶水从紫砂壶中倾泻而下,稳稳当当地落入如白玉般的瓷制杯盏中。
李忘年眼睛微眯着望着窗外逐渐刺眼的日头,脸上带着几分淡淡的困倦。坐在他对面的邬瑶将手中的茶壶放回木桌上,嘴角微微勾起,目光落到了不远处地上摊开的比基尼美女杂志上。
她挑了挑眉:“啧,昨晚又熬夜看美女杂志了吧?”
李忘年顺着她的视线回头望去,脸上倒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因为为老不尊而产生的羞赧,他咧开嘴嘿嘿一笑:“不愧是我的得意门生,就是懂我。”
“不过你这本似乎是上个月出的了吧?”
邬瑶嘴角的笑意越发浓厚,语气中带着几分揶揄的意味。
“这个月的主题已经不是泳装了,是辣妹装。”
“什么?!陆无相这死小子,又把他看过的旧杂志当作新的卖给我!”
李忘年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怒斥着小徒弟的恶性,末了还不忘放一句狠话,“看我下次怎么收拾他!”
“谁让你自己不会网购呢?老顽固在新时代是要被淘汰的。”
邬瑶耸了耸肩,脸上的神色有些幸灾乐祸。
“哼,你们一个两个的,就知道来气我!我上辈子真是欠了你们的!”
李忘年气得直吹胡子,偏偏又奈何不了这和自己一脉相承的混不吝。
“喝茶吧。”
邬瑶将白瓷杯盏往老头面前推了推,示意他已经可以喝了。她望着李忘年,那浓密的黑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地正反光,仔细一看,原来是一缕白发。
她的眼睫轻轻颤了颤:“老头,你好像比上次见更老了。”
“人总是要老的,要是不老,还不成妖怪了?”
李忘年举起手中的茶杯,一饮而尽,事后还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喟叹:“好茶啊!”
邬瑶望着他,似乎陷入了沉思,过了好一阵她才轻轻摇了摇头笑道:
“我小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那时候你说自己是神仙,长生不老的那种。”
她说着扬了扬眉,眼中染上了几分笑意。
“骗小孩的嘛。”李忘年不仅不害臊,甚至还隐隐透出几分得意。
“我还记得那时候纪家小子每次都像防贼一样看着我……”
话到一半却戛然而止,李忘年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敛起,轻声道:“你也已经不是小孩了啊。”
邬瑶没有做声,良久,她抬起头看向了李忘年轻声道:“我重聚道心了。”
“我知道。”李忘年却没有看她,只是低头浅酌杯中茶水。
相顾无言,又是一阵死一般的沉默,邬瑶轻笑了一下,歪了歪头:“不恭喜我么,师父?”
李忘年饮茶的动作一滞,他缓缓放下了手里的茶杯,抬起头对上了邬瑶的目光,似乎有些无奈。
“邬瑶,你既已重聚道心,这便是上天给你的一次新的机会。”他顿了顿,语气中蕴含规劝:“前尘往事,你该放下了。”
邬瑶垂在身侧的双手猛地收紧,眼中闪动的情绪,似愤怒、又似不甘,其中还夹杂着几分悲伤。
“我若能放下,早就放下了。况且,即便是我放下了,有的人也不会放过我的。”
李忘年闻言手上动作一重,陶瓷烧成的茶杯竟顷刻化作齑粉,从他的手中簌簌地朝下落去。
“你此话何意?”他定定地望着邬瑶,眼中的情绪波涛汹涌,像是要将人淹没其中。
“控制魇魔的幕后之人,便是控制祸神酿成己亥之祸的元凶。”她顿了顿,轻描淡写地陈述道:“他自己向我承认了。”
“岂有此理!”李忘年喘着粗气,拳头捏得紧紧的,他看着邬瑶,咬牙切齿地问道:“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了。”邬瑶默了默,还是瞒下了那魇魔怪异的行为。
五年前,李忘年因青莲校队全军覆没,一怒之下重创十国柱中六人,后自囚于剑门关内,不再踏出西南。
他向来都是个冲动的老头子,修了一辈子禅,既没洗去杀意,也没磨平性子。邬瑶不希望他再因此而做出什么冲动的行为了。
她叹了口气,缓缓立起身子,朝着李忘年深深地鞠了一躬:“师父,我走了。”
李忘年盯着她看了好一阵,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你长大了,自己有主意了,做师父的管不了了你,走吧……”
待到邬瑶走后,李忘年怔怔地望着杯中淡黄色的茶汤,过了好一阵,才缓缓回过神来。
“扣扣——”茶室外传来轻轻地敲门声,但没等李忘年回答,那人就擅自推开了门,探进个头来冲他贱兮兮地笑着。
是岑未明。
“滚进来!”李忘年看着自己臭味相投的老友没好气道。
岑未明嘿嘿一笑,一屁股坐到了刚刚邬瑶坐的位置,自顾自地拿了个杯子倒茶喝。
“你都知道了?”李忘年忿忿地瞥了他一眼。
岑未明吞了口茶,啧啧称奇道:“好香的碧螺春,邬瑶这煮茶的手艺一点没退步啊!”
“你那般牛饮尝得出个屁的滋味!”李忘年骂骂咧咧地给自己也倒了杯茶。
岑未明的手指在木制的茶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深陷在眼窝的那双眼透出了鹰一般地寒芒。
“老李头,有时候一味的保护并非良策,孩子们都成人了,该让他们自己放手一试。”
“哼!”
李忘年望向窗外,眸光微闪:“我又何尝不知道这道理,但邬瑶她不一样。每每见到那孩子,我总是心怀愧疚,我答应了那家伙要好好照顾他的后代,到头来,我的承诺一次也没兑现过。”
“你已经尽力了,文兄地下有知也会原谅你的。”
“老李头,你总是劝邬瑶放下前尘往事。但其实,真正走不出来的人,是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