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荣亲王府无一处不富丽堂皇,仅仅是由这个府邸,就能知晓南门川对夏君遥有多宠爱。
但夏君遥的“青阁”却与这整个府邸的富丽堂皇截然不同,这间屋子,雅致到几近朴素。
“二位随意坐吧。”夏君遥朝乔越与薛清辰客气地点点头后便在窗户边的茶几旁坐了下来,“方超,再拿一坛酒来。”
向来喜好煮茶饮茶的他,如今这屋里不见一只茶具,唯见茶几上摆放着酒壶与酒盏,茶几旁还放着一只倒空了酒的酒坛。
方超非但没有动,反是皱起了眉,“王爷,你已经喝了一坛了,不能再喝了。”
“不喝酒,那你让我拿什么招待客人?”夏君遥平静反问,“我已经不煮茶了。”
方超将眉心再拧得更紧些,却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将手中的食盒放到茶几上,将食盒里的茶酥放到桌上,退下时才道:“属下这就去把酒拿来。”
见薛清辰与乔越仍站着,夏君遥又道:“怎还站着?坐吧,我这屋子虽是简陋了些,但唯一的好处就是就算是南门川来了,没有我的答应,他也不能够进来。”
薛清辰在他对面落座,乔越却是在盯着这朴素的屋子瞧,眸光沉沉。
“王爷看得出是薛某?”薛清辰不惊不诧问。
“看不出。”夏君遥很诚实,“不过是知晓二公子的手艺,看得出二公子手中的纸飞鸟而已。”
薛清辰将他一直拿在手中的纸飞鸟放到了茶几上,“王爷见到薛某一点也不惊讶?”
“我知道二公子一定会来。”夏君遥笑笑,“没有茶水招待,还请二公子多担待了。”
“不是有酒?”薛清辰也客气地笑了笑,“不过薛某记得王爷向来喜茶不喜酒。”
“清醒得太久了,想醉一醉。”夏君遥看向迟迟没有落座的乔越,“这位兄台可是觉得我这屋子有何好看的?”
看来他并没有认出他眼前这人是乔越来。
抑或是说,他根本没有想过乔越会与薛清辰一起出现在他这府邸里。
乔越并未说话,只是扮好薛清辰给他决定的“哑巴”的角色,他摇了摇头,这才在薛清辰身旁坐下。
夏君遥多看了他两眼,并未多疑。
方超此时捧了酒进来,夏君遥接过,将三只空碗放到他们各自面前,各为他们满上一碗酒。
薛清辰看着满满的酒,道:“薛某还从不知道王爷喝酒还是用碗的。”
夏君遥已端起了酒碗,“今时今刻,二公子怕是不介意与我喝上一碗吧?”
“自然。”薛清辰也端起酒碗,朝夏君遥手中的酒碗碰了一碰,“今日若是不喝,怕是日后再没有机会与王爷喝上这么一碗了。”
薛清辰与夏君遥兀自喝了一口酒后才发现乔越并未举碗,夏君遥朝他递了递酒碗,乔越定定看着他,少顷后才捧起酒碗,朝他手中的碗上碰了碰,尔后一饮而尽。
夏君遥微微怔,“这位兄台好酒量。”
说着,他又给乔越倒了一碗酒,却是对薛清辰道:“二公子冒险找我,是为了薛家九族的事情吧?”
薛清辰眸光黯了黯,“正是。”
夏君遥很平静,“二公子想要我如何帮二公子?”
薛清辰并未回答,反是问他道:“该是薛某请教王爷,薛某应该怎么做,王爷才会帮薛某?”
“二公子觉得我会放过一个想要取我性命的人?”夏君遥笑笑,“我承认我不是恶人,但我也绝非好人,换做是二公子,二公子会如何做?”
薛清辰无话可说,却又不得不说:“老幼妇孺何其无辜?”
“是啊,老幼妇孺何其无辜。”夏君遥轻轻点头,“二公子觉得薛大将军出手之前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么?”
薛清辰浑身一震,手心瞬间变得冰冷。
夏君遥端着自己手里的酒碗,慢慢喝酒,不忘将特意命方超去买回来的茶酥朝薛清辰面前微微推了推,“二公子尝尝茶酥配酒,味道挺是不错的。”
薛清辰既未吃茶酥,也没有喝酒,而是过了好一会儿才出声道:“薛某有一不情之请,还望王爷能够帮薛某一把。”
“二公子且先说来。”夏君遥态度温和。
“薛某想见一见家中大姐与小妹。”薛清辰说着,往后退了退身子,朝夏君遥躬身磕下头。
“这个倒是可以帮二公子。”夏君遥伸出手来虚扶薛清辰,“不过蔚太妃,二公子怕是见不到了。”
薛清辰猛地抬起头。
“蔚太妃不堪忍受入狱之辱,在侍卫前去拿人之前悬梁自尽了。”
薛清辰面上瞬间血色全无,整个人呆愣住,显然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这个青阁陷入了寂静中。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得夏君遥道:“若是二公子仍要见薛小姐,我这便可以为二公子安排。”
薛清辰让自己保持着冷静,他朝荣亲王抱拳躬身致谢,声音沙哑:“有劳王爷,薛某日后定当相报。”
“不必了。”夏君遥笑着摇摇头,“我不需要。”
乔越对薛清辰与夏君遥的对话似乎毫无兴致,从始至终,他不是打量着这间屋子,便是将目光定在夏君遥身上。
距上次在苷城见到夏君遥至今不过短短两个余月时间,但他整个人却瘦了一圈,看起来很是虚弱的模样,是以哪怕这屋子里燃着炭盆很是暖和,他身上依旧披着厚厚的白狐裘。
若稍稍仔细看,便会看着他用白狐裘挡住却挡不完全的下颔处的紫红印子。
下颔尚且如此,他的脖子上以及身上的情况,可想而知。
乔越将视线从夏君遥身上移开,看向挂在墙上的一幅画。
他从方才进到这屋里开始就已经注意到这幅画。
也总是在看这幅画。
画上画的是一名蹲在溪流边梳洗长发的女子。
女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就好像她转过头来时正好看见她最心爱的情哥哥似的,笑得欢喜到动人。
仅仅是看着画而已,都能感觉得到她当时心中的羞涩与欢喜。
女子腕上戴着一对白玉镯子。
那画中的女子,乔越认识。
所以他才总是在看。
夏君遥再一次看向乔越,眸中有着明显的不悦,正要说什么时,只听一直装作哑巴的乔越忽然开口道:“阁下,那画中的女子,可是名为阿雪?”
夏君遥愣住。
这个声音……
“阁下是……乔将军?”不论是语气里还是眼神里,夏君遥表现得都是难以置信。
乔越并不回答,只是再一次问他道:“那画中的女子,可是名为阿雪?”
夏君遥此时再想要把那墙上的画收起来,已然太迟。
他只能道:“是。”
只听乔越又问:“那幅画,可是出自阁下之手?”
夏君遥默了默,才点点头:“不错。”
乔越死死盯着夏君遥,瞳眸渐渐紧缩,几乎是从喉咙里把声音挤出来:“阁下与阿雪,当真只是兄妹?”
夏君遥的双手猛地一抖。
乔越坐着一动不动,本是清明的双眼此刻像是失去了焦距一般,目光涣散。
若仅仅是兄妹,为何会有这么样一幅画?
他不是三岁的无知小儿,也不是对男女情爱一窍不通的少年郎,这画中女子的一颦一笑,若不是将她深深刻在心里的人,是绝对不可能画得出来的。
而手足之情哪怕再深,也不会有谁个兄长能将自己的妹妹这般画出来一直一直挂在只有自己才能出入的屋子里。
且这屋子的布置及摆设……
雪柔宫里,母妃的寝殿与这屋子相似至极,不过是母妃的寝殿里没有这么样一幅画罢了。
乔越忽然有些明白了。
明白原本器重他的父皇为何会将通敌叛国的罪名强扣在他头上,明白父皇为何让他再也不要回去了。
呵……呵呵——
换做他是父皇,他或许也会这么做。
直到乔越与薛清辰离开,夏君遥都没有回答得上乔越的这个问题。
就连告诉薛清辰何时到大狱里去见薛清婉的话,都还是他让方超去转告的。
他怔怔地坐在茶几前,一碗又一碗地喝酒,直到满满一坛子酒都被他喝光。
可他却一丁点的醉意都没有,反而愈发地清醒。
只见他站起身,走到那张画像前,抬起手摩挲着画上女子的脸颊,痛苦道:“阿雪,你这么来对那个孩子,是不是太残忍了些?”
“那本不该是他来承受的事实啊……”
说着,他靠着画上的女子,痛苦地闭起眼。
阿雪……
*
乔越并未与薛清辰回客栈。
离开荣亲王府后在路过一家酒馆的时候,他径自走了进去。
薛清辰本要拦他,终却没有拦,而是随他一道走了进去。
他不知道乔越心中在想什么,他也不打算问。
谁人的心里没有点对任何人都不能说的事情呢?
他甚至替乔越叫了酒,与他一同坐了下来,敞开了喝。